对生命的理解体现了人的自我认识。马克思将生命理解为一种自由自觉的“感性对象性活动”,认为物质生产生活为人的生命提供了必要的基础,现实的生命是一种社会构成。但是,在资本逻辑的笼罩下,人的生命的总体性遭到剥蚀,生命异化的本质主要体现为劳动异化。正是因为充分认识了人的生命所处的自然界的本质,深刻把握了人的社会性存在方式,提出超越生命异化的解放之路,马克思形成了对生命的本质及其价值的内在理解。
马克思对生命及其价值的内在理解
首先,马克思从自然与社会的双重视角看待生命的存在方式,将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视为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马克思从实践层面理解自然,指出自然科学与关于人的科学的内在一体性关系,认为“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正是在人化自然的过程中构建生命存在的场所,人们实现了从“自在生命”到“自为生命”的跃迁,使生命成为一种对象化过程。作为能动的存在者,人们将自然力和生命力集于一身,在实践中满足自己的真正需要。
为此,应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理解生命的物质存在形式,在自然对象中理解人的感性力量。因而,马克思在把握自然界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的过程中,意识到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的劳动实践的基本材料来自自然界。将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将人类视为超自然的物种,造成自然界和历史的对立,是缺乏历史思维的表现。提高“人与自然发生关系的能力”,要对盲目破坏生态环境的做法进行祛魅,实现“对自然的人道的占有”。避免过度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遏制生态危机的蔓延,自然是其题中应有之义。
毋庸置疑,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社会中得到深刻体现,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无视人的存在的社会性,从所谓纯粹自然的角度理解人的生命,就会将现实生活描述为史前状态。须知来自自然的人已经将自然人化,使之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自我确证,成为人们创造的现实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生命在实践中成为自我意识的反映,或者说有意识的活动使生命在自由自觉中构成精神自我,进而在历史和现实中塑造社会文化心理,在具体的生产生活过程中形成丰富的社会关系。
其次,马克思强调现实生命的存在样态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将消除劳动异化作为走出生命异化的根本路径。人们的社会关系在本质上依赖于劳动,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之一,劳动与交往的一致是在人们的生命实践中达成的。从根本上说,人的生命是在社会生活中展现的。为了不断满足生命的需要,人们不断生产其必需的生活资料,在日益丰富的交往中缔结各种社会关系,并在拓展社会关系的过程中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因而,自然生成的生命在现实中是一种社会构成,或者说生命表现的总体其实是一种社会存在。
实践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体现社会关系的生命是人们在实践基础上自我实现的产物,是在实践中形成的一切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起点。人们在创造满足自身需要的产品的同时,也在创造社会关系并在其中实现其本质,所以,马克思说,“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所有的现实问题都要在实践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并在人们对实践的理解中得到进一步认识。人们对生命的演化以及威胁人类生命的疾病的认识都体现为一个过程,也必将在实践过程中通力合作、加深认识,尽可能找到合理有效解决问题的科学思路与方法。
在现代资本逻辑的驱使下,一方面,人与人的异化产生了各种社会矛盾,使生命的现实成为异己的现实,破坏了生命发展所需的和谐环境;另一方面,劳动异化直接作用于人对自然的各种实际行为,在马克思看来,人们愈益盲目地控制自然,就愈益成为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因此,必须从根本上消除劳动异化,使人们正确认识和运用自然规律,实现人与自然界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
最后,马克思认为要在消除劳动异化的过程中彰显生命的总体性,在使属人世界和人的关系回归人自身的解放中实现生命的价值。人们在异化劳动中不断否定自我,不能自由地释放生命创造性的力量,实则以摧残生命的方式延续生命。因而,马克思指出:“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这时人们的肉体和精神遭到双重摧残,因而必须变革使之遭到摧残的社会关系,扬弃资本逻辑对生命的束缚,解除绑缚生命的重负,以完整的方式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
彰显生命的总体性,就要在面向解放的劳动实践中合理释放人们的自由个性,在交往与合作中创造美好生活。正是在这种创造性的劳动实践中,人们克服了片面的发展方式,摆脱了单向度的存在误区,以总体性的方式实现生命的内在价值,并从中看到,生命的价值是在社会生活中实现的,人们应以拼搏的激情在社会性的劳动实践中实现壮美的人生,自觉按照美的规律来生活,体现人的个体性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这对人们超越现代性的焦虑,彰显生命的本质力量,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超越焦虑与彰显生命的本质力量
在现代社会,人们面对传统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变迁,面对社会风险因素的增加,面对像新冠肺炎疫情这样突如其来的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都可能陷入社会性焦虑。当人们在追逐物欲的迷失中不计后果地占有和掠夺自然,无视风险和危机而单向度地追求感官享受,在乱花迷眼的无措中彷徨与盲从,必然陷入焦虑的泥淖。超越这种社会性焦虑,既要确认其产生的各种现实原因,也要用彰显生命本质力量的精神进行突围。
从精神层面寻找超越焦虑的路径,需要形成正确的生命意识,深化现代生活的精神内涵。人们在热爱和珍惜自己生命的同时,应尊重与呵护他人的生命,并从生命伦理角度反思野生动物的存在困境;应在社会化的劳动实践中确立坚定的生活信念,在社会交往中丰富体现本质力量的现实生命。尤其不能忘记马克思的警示:“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要走出这种愚钝的阴影,就要致力于构建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
超越焦虑,就要摆脱劳动异化的束缚,避免受制于资本逻辑的交往关系和消费误区。当人们在高速运转的工作节奏中几乎还来不及深思就要作出选择,或面对各种不确定的或难以预期的事情,会感到紧张、烦忧乃至恐惧,某种程度上都是在遭遇焦虑。因而,要明确真正的生命需要,在满足需要的过程中深刻体会到实践创造的实质,避免在各种空虚的消遣中耗费时光,在物欲的攀比中迷失自我。从内心深处知晓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进而在复杂的社会情境中自如地作出选择。
超越焦虑,就要彰显生命的总体性,在走向物质丰裕的同时充盈自己的精神生命。当人们陷入文化迷失、精神虚无、价值盲从的境遇,缺乏充分理性支撑的“众声喧哗”和集体无意识使人们在浅表化的认知中有些偏执,乃至产生焦躁、暴戾等情绪,很可能造成进一步的焦虑。焦虑体现了特定情境中个体能力的有限性,因而要在创造性的劳动实践中充实精神生活的实体性内容,养成健全的人格。同时,形成和谐交往的社会氛围,使人们在联合起来的劳动实践中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真正感到生命的充实与安顿。
超越焦虑,需要摆脱自私与疏离的心态,需要拓展生命的广度和深度。正如马克思所说:“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这两种利益也不是相互冲突的,“相反,人的本性是这样的:人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达到完美”。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幸福而工作,我们才能感到生命的完美。只有在不懈奋斗中为人民服务,将有限的生命奉献给我们的时代,才不会无视社会的整体利益而陷入自私自利的渊薮。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读懂自我实现和奉献社会的辩证法,才能坦然地在友爱相助的劳动实践中彰显生命的充盈。
(作者:臧峰宇,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