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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27日 星期四

    疫情中的普希金与波尔金诺之秋

    作者:刘亚丁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27日 13版)

    《村姑小姐》插图

    1995年版《村姑小姐》电影剧照

    普希金

    娜塔莉娅·普希金娜

        1830年的秋季对普希金是不同寻常的。是年5月他与有“莫斯科美女”之称的娜塔莉娅·冈察洛娃订了婚,其父将家乡的波尔金诺村相赠作为结婚之礼。普希金8月31日离开莫斯科,前去波尔金诺。他到达之际,由于霍乱流行,邻村已经被封锁,四处都设立了检疫站。诗文隐现于普希金与冈察洛娃的两地书里,绘就波尔金诺之秋,集聚了精神新生的井喷能量。

        普希金对处于疫区莫斯科的娜塔莉娅十分担心。10月下旬,他给她写信:“您,我的天使,10月1日您仍留莫斯科,莫斯科已然瘟疫横行。”更早一点,10月4日他在给她的信里说:“家父致信说,您9日还在莫斯科!家父亲致信知会我,我之婚礼已搁置。岂不令我自缢?我还要告诉您,从卢科扬诺沃到莫斯科有14个隔离站。”在11月18日的信中他写道:“家父近日知会我:您已转嫁他人。”各种传闻令普希金心绪不安,他恨不能驰骋快马,速回莫斯科,跑到娜塔莉娅身旁。11月初他果然乘马车到了第一个封锁点——弗拉基米尔省的斯瓦斯列伊卡,驿站长向他要通行证,他拿不出来。驿站长告诉他:上峰有令,凡非公差一律禁行。他还被告知,回莫斯科要经过5个隔离区,每个隔离区须隔离14天。他怏然折回波尔金诺,致信省里,希望得到波尔金诺非疫区的证明,让他可以返回莫斯科。他的信泥牛入海,毫无回音。他只能在诗歌中倾诉惆怅和相思。在《道路的愁怨》一诗中,普希金写道,“要么鼠疫摄走我,/要么严寒化我为枯骨/……/地点依旧,/是马斯尼茨卡亚街的道别,/思念乡村,思念未婚妻,/回味闲暇时光”。草稿中街名乃是尼基茨卡亚街,即娜塔莉娅寓所所在之地。这样看来,一行“思念乡村,思念未婚妻”道及彼时的心境,连接莫斯科与波尔金诺,告别时向往乡村,此刻在波尔金诺则心系娜塔莉娅。

        对肆虐横行瘟疫的畏怖,对无良墨客谣啄的厌倦,对未婚妻身体和变心的忧虑,没有让普希金抑郁崩溃,枯坐终日,无所事事,反而激发出他的灵感与激情。困居波尔金诺短短三月,他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都有不小斩获。论写诗,普希金彼时已然名播四方,迹近霸主,他却尝试写起小说来,完成了《别尔金小说集》,含《射击》《大风雪》《棺材商人》《驿站长》《村姑小姐》五个短篇;戏剧写了四个小悲剧,由《悭吝骑士》《莫扎特与萨莱里》《瘟疫流行时的宴会》《石雕客人》构成;他还完成了诗歌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后两章,一首叙事长诗《科隆纳的小房子》,一首童话诗《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还有近三十首抒情诗。在这些作品中,爱情与哲思似影如风,挥之不去,让普希金写出了情感激荡文思泉涌的诗文。

        波尔金诺的地理空间是狭小的,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普希金却在文学领地拓展空间,精神的扩展和深化、形式的创新和探索在三个月内成效可观。在抒情诗写作中,有《英雄》《魔鬼》等对当时情境作出回应的作品,也有回应宵小之辈对其攻击的《我的家世》《附记》。坎壈于波尔金诺的焦虑,在普希金《哀歌》中似乎以极端的形式喊了出来:“朋友,我还不愿意了此一生;我要活下去,好可以思索和痛苦。”在此诗的结尾,作为哀歌又流露出凄婉的慰藉:“也许,对我忧郁的生命的夕阳,/甚至爱情会以临别的微笑而放光。”这是普希金对娜塔莉娅绝望中的期冀,这也是普希金的自我抄袭,《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连斯基写给恋人的诀别书的末两句摆在那里,普希金来了个偷势不偷句。在普希金的波尔金诺诗作中,也有极轻快的,如童话诗《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贪心的神父雇巴尔达当长工,他们约定一年的工钱是巴尔达弹神父三个脑瓜蹦。神父想赖账,让巴尔达去魔鬼那里收年贡,巴尔达用智慧从魔鬼那里收到了年贡,终于教训了贪婪的神父。这是普希金对保姆阿林娜·罗昂季耶夫娜当年讲的故事的回忆和歌诗性铺陈。

        在戏剧领域,普希金先前已经写出将历史公案与人性复杂相扭结的作品《鲍里斯·戈都诺夫》,他在波尔金诺之秋写的四个小悲剧,尽管是旧瓶装新酒借用前人的题材,但它们承载了普希金对戏剧新可能性的摸索。可以把四个剧本看成内在统一的四幕悲剧(尽管别林斯基认为四部各自为政),这是诗人复杂内在世界的外化,仿佛20世纪存在主义思考的问题在这里已预先触及了,这是向死而生的最直接的沉思。《悭吝骑士》是贪欲过头伤子灭己的悲剧,揭示了金钱对人性的毁灭。面对灾难,《鼠疫流行时的宴会》比较了可能的解决方案:其一为青年男女的青春放歌,其二为东正教式的灵性慰藉。在此剧中普希金扬弃了公元988年皈依东正教以来某些人士的路数——压抑和弃绝感性生活以期获得灵魂的安宁,他肯定尘世中现实生命本身的价值,吟唱了强健的生命之歌。它是总结性的,人在死神的威逼下,摆脱了神的庇荫,大胆地站立起来。

        1869年达格梅茨基写了歌剧《石雕客人》,1879年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写了歌剧《莫扎特与沙莱里》,1904年拉赫玛尼诺夫写了歌剧《悭吝骑士》。四个小悲剧没能出现在19世纪的戏剧舞台上,而是在1959年和1962年分别呈现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戏剧舞台上,1979年被拍成电影。

        《别尔金小说集》将各种风格汇为一书,为俄国小说开辟了多条路径。《村姑小姐》为浪漫田园诗。两家贵族是冤家,老死不相往来,其中一家的小姐丽莎隐姓埋名,扮作村姑阿库丽娜,与另一家的公子阿列克赛邂逅,他们暗中相会,一来二去,到后来阿列克塞才知道阿库丽娜的真实身份,最终他们结成秦晋之好。《射击》为军旅小说。主人公是军官西尔维渥,在叙述者看来他很像怪人,枪法极好,行为乖张,似乎视生死为儿戏,曾两次不杀侮辱自己的人。他终究未落一般俄国贵族军官快意恩仇的窠臼,小说结束时,叙述者的交代不带情感色彩:“听人说,希腊人亚历山大·伊卜西伦季起义的时候,西尔维渥率领了一队希腊独立运动的志士,在斯库立亚纳城战役中牺牲了。”主人公循了普希金精神导师拜伦的前轨,生命同样别样地闪现与寂灭。《棺材商人》颇有哥特小说的风致,结尾处棺材商人卜洛哈洛夫的特殊宴会,米·布尔加科夫百年后写《大师与玛格丽特》时承接余绪,写出了沃兰德的魔宫之会。《驿站长》寄托现实主义的民间情怀,驿站长卡明斯基成了俄罗斯文学中小人物系列的兄长。

        В.哈利泽夫和С.舍舒诺娃合作出了研究《别尔金小说集》的专著,他们认为:诞生于普希金转折期波尔金诺之秋的《别尔金小说集》,是他小说最早的成功的例证。这个小说集产生了普希金本人探索的另一路向,它也开启了俄罗斯小说的另一个时期,它是成熟的古典主义小说的新篇章,预示了19世纪俄罗斯长篇小说的产生。在《俄国长篇小说史》中,Б.艾亨鲍姆认为,《别尔金小说集》与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由多篇短篇小说构成一个大作品,是俄国长篇小说的发端。

        1830年的波尔金诺之秋,是普希金创作道路的转折点,是俄国文学道路上一个十字路口旁的驿站。

        小悲剧《莫扎特与沙莱里》演绎了沙莱里毒杀同行莫扎特的传说,在普希金笔下,这是利欲过头灭友伤己的悲剧。其实这出戏看点不仅在于它揭示了杀人者的悲剧性,更可观的是折射了被杀者和作者本人的悲剧性。普希金没有拘泥于史实与传说,而是把自己的作品浸润在对人性、艺术和天才等问题的深刻感悟和激情表达之中。

        在剧本中,莫扎特具有太阳的炽热、火山的狂躁、诗歌的激情,沙莱里则不乏月亮的阴鸷、冰峰的冷峻、散文的枯燥,要让他们在奥地利宫廷的小小的乐坛里相安无事,怕也不易。难怪沙莱里仰天长叹:“为什么上天不把神奇的天赋、不朽的才华拿来奖赏我的热情和勤奋……却用它使一个疯子和懒汉的智能大放异彩?”其实,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欧洲版本。认真探究起来,他们的性格里全然包含了不同的艺术天分和艺术素养,更揭示出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职业精神。对音乐,沙莱里是认真、执着的,“把旋律搞得毫无生气:分析乐谱犹如解剖尸体,用数学的方法检验和声”。沙莱里是匠人,在音乐中,他索取,他追求回报,他期待以自己并非卓越的作品去博得殊荣和嘉奖。莫扎特是艺术家,他“鄙视一切物质利益”,“献身于唯美的艺术”,他可以从创作和演奏音乐本身中得到满足和慰藉,而不必期待,甚至也毫不在乎世人的褒贬臧否。音乐于沙莱里,是职业,是饭碗,因而对威胁到他饭碗的人,他动怒,使狠招,下毒手。音乐于莫扎特就是一切,就是生命。除音乐以外,俗世的肮脏龌龊、尔虞我诈他浑然不知:敌人给他酒里下毒,他却为与敌人的友谊而干杯,因而稀里糊涂成了阴谋的祭品。在那嫉贤妒能的时代,天才的普希金莫非是要借莫扎特来“夫子自道”一番?是呀,普希金所坠入的人生陷阱、悲剧结局都能佐证,即使他已敏锐地料定了自己与莫扎特会有同样的宿命,但是由于他那幼稚和率直的诗人天性,他无法、也不屑去解决它。这是悲剧作家的人生悲剧,活生生的性格悲剧。

        纵使普希金再天真率直,他也能看出无才无德者的行为逻辑。在《莫扎特和沙莱里》中,对于自己的平庸,沙莱里不是反躬自省、再图发奋,而是迁怒他人,因而妒火中烧,怒不可遏,直至当面投毒。在自家的棋盘上把后、车、马等都丢弃后,卒子自然而然就会充当老大,这就是沙莱里犯罪的内在动机。在短短的剧本中提到了两起杀人案:莫扎特问及博马舍杀妻的传闻,沙莱里回忆起米开朗基罗杀模特的旧案。这些凶杀好像只是偶然提及,似无深意,但一而再再而三,就暗示杀人不是一种孤立的、偶发的行为。在圣经传说中该隐是种地的,亚伯是牧羊的。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贡物和亚伯,看不中该隐的贡物和该隐,该隐就把亚伯杀了。于是沙莱里就变成了新时代的该隐,愤而毒杀了自己的同行。沙莱里之杀人,只是某类人病态基因的定时性显现。

        在《莫扎特和沙莱里》中,还有一个看点不可错过:莫扎特的《安魂曲》与他的夭亡及沙莱里的阴谋之微妙关联。黑衣人、阴谋、毒药、死、安魂曲,或隐或显地沉浮在莫扎特对沙莱里说的每句话中。这些台词可谓句句谶语,字字机锋,当认真玩味:“听说博马舍毒死过人……他可是个天才,如同你我一样。而天才和邪恶——水火不相容。”仿佛他已经看穿了沙莱里的阴谋,识破了他的毒计。然而,这只是觉而不悟:虽然其神已觉,但其智抵死不悟。换言之,第六感官已有感应,但是却没有能够上升到意识层面。他依然天真,热心而真诚地同沙莱里干杯,毫不在意地喝下了其炮制的毒酒。莫扎特生前最后的创作就是《安魂曲》。悲耶,欣耶,悲欣交集。

        普希金对忌妒与大器、匠人与天才、毁灭与创造的深究,夯实了的《莫扎特与沙莱里》的内核。

        1830年的波尔金诺之秋,是普希金勘世察人的去处。

        1830年在波尔金诺的金色秋天里,年届而立的诗人普希金以一出凄婉的诗剧作了披肝沥胆的忏悔。《石雕客人》是情欲过头伤及己身的悲剧。若更深入探讨《石雕客人》的创作缘由及精神内涵,则会发现,唐璜,其实是普希金用来自我清算的精神弟兄,忏悔风流过愆,洗清灵魂垢染,然后坦然面对妻子。

        在普希金的剧本里,描写了唐璜的两次艳情,一次是同劳拉的旧情复燃,第二次则是对安娜夫人的狂热追求。唐璜在前面依然不失花花公子的本色。自从见到安娜夫人后,唐璜对她的情感则一往情深,真挚感人,仿佛这个花花公子一夜间已经脱胎换骨。他一改油腔滑调,开始对安娜夫人真诚地吐露心迹:“但从我爱上您的那个时候起,我才懂得了短暂的人生的价值;只有从我爱上您的时候起,我才懂得了‘幸福’二字的含义。”在这种真诚的爱的激励下,唐璜向安娜夫人忏悔了两宗罪,其一是“长久地沉湎于声色”,另一宗是他是杀死她丈夫的罪人。若非真挚相爱,唐璜怎么会如此倾心吐胆。

        在写与安娜夫人交往的第三、第四场里,唐璜再未曾有过原来的轻薄之举,他对安娜夫人始终尊称为“您”。更动人心魄的是,当“唐璜”向“安娜夫人”倾诉衷肠后,石雕客人突然出现,夺走了“唐璜”的生命。这里固然有对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结局的借鉴:改邪归正的浪子却因为原先的孟浪受到了惩罚,惩罚降临于改过之际,其训导意义由此而彰显。这一暴亡也是瘟疫在作品中的投射,还有“唐璜”对自己诺言的履践:“死算得了什么?为了幽会甜蜜的一瞬,我虽一死也心甘情愿。”唐璜死的时候还一往情深地呼唤着“安娜”,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在这出悲剧中,对女主人公安娜夫人的描写也是非常有光彩的。被唐璜的一片痴情感动时,安娜夫人发乎情,止乎礼,竭力想保持自己的冷静和矜持。她对化名为杰戈的唐璜说:“听您说话,我都感到有罪——我不可能再来爱您,寡妇必须对自己亡夫忠诚。”在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女主人达吉娅娜对追求她的奥涅金说:“我至今爱你,但是我既然嫁了别人,就要对他忠诚。”安娜夫人与达吉娅娜的表白何其相似。

        创作《石雕客人》,描写唐璜的改邪归正,宣泄着1830年秋天普希金对未婚妻娜塔莉娅的真挚忏悔。先前普希金向她求婚,几经波折,终被应允。当时未来的岳母要普希金回答几个问题,其中第一个就是:他过去生活不羁,他是否有能力使单纯的娜塔莉娅幸福?普希金在当时的一篇日记中写道:“结婚,就意味着我要放弃我的独立,我的奢侈习惯,我那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我的孤单和寻花问柳的性格。”困居波尔金诺让普希金与他热恋的娜塔莉娅天各一方:婚期在即,所谓伊人,如在云端,白露未晞,秋草萋萋,道阻且长;若有不测,多半是劳燕分飞,阴阳陌路。因此普希金通过《石雕客人》向娜塔莉娅所作了真诚忏悔。四个小悲剧中,普希金生前只有此剧没有发表,当然更无从演出,大概因为这是他向未婚妻作的心灵告白,与旁人无干,所以他不愿意公之于世。32年后,1862年9月,列夫·托尔斯泰三十有五,这位闻名遐迩的作家正忙于婚事,一天他无声无息地将自己的日记本交给未婚妻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石雕客人》,就是普希金打算交给娜塔莉娅的“日记”。

        1830年的波尔金诺之秋,是普希金倾恋述情的去处。

        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作者:刘亚丁,系四川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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