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下午,父亲和大妹开始准备饭食。晚上6点半,还不见父亲影子。我拨了电话:“咋不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父亲低低地说:“正安排事儿,正安排事儿,你们先吃。”我说:“那咋吃?寿星都不在。”父亲没接茬儿,嘟嘟挂了。“把他给忙的。”母亲说,“这破‘非典’,真坑人。”我纠正道:“这次不是‘非典’,是另一种病毒,可能更厉害。”
打我记事起至今,2020年的春节是最不安稳又最冷清的。腊月二十九晚上8点,我和爱人、孩子飞回临沂过年,一到家门口,碰见父亲,父亲笑了下,握了握手,匆匆走了。我说:“咋了,着急忙慌的。”母亲说:“湖北不是有传染病吗,咱这急眼了。开会,刚回来,还没坐安稳,又让去开会。”晚上10点多,父亲回来了,说省里、县里和镇里都动起来了,这个年怕不是年了。
父亲是李村的党支部书记,老支书了,今年是本命年,按他自己的说法,“老汉七十有二了”。李村位于沂蒙山区,靠近沂河。父亲自上世纪90年代起,先后担任村主任和支部书记。这些年来,父亲组织力量硬化路面,改造沿街房,更新供电、供水和灌溉系统,推动村庄向社区转型,工作有声有色,曾获“沂蒙优秀共产党员”等表彰,还因组织新一轮土地改革试点,受到中央电视台等媒体的报道。父亲虽然年龄大了,身体却很硬实,几次选举,都是高票,于是带着两委一班人忙乎得不行。
山东是物流大省、人口大省,交通又发达。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暴发后,不止上级部门重视,父亲也觉得压力很大。2003年,他作为村里的主要负责人,亲历了“非典”防治的日日夜夜,传染病的危害可谓耳濡目染。腊月三十早晨,父亲开完会回到家,和我一起贴春联。我问村里咋抓的,父亲说:“上级部门有安排,严格执行就可以了。另外,刚刚安排了24小时值班制度,在路口设置了哨卡,还有就是,大喇叭播放防疫办法。”我问他觉得有用吗,父亲嘿嘿一笑:“毛主席老说组织起来。打仗靠什么?靠组织,靠老百姓,还有党办不成的事儿?”又说:“大过年的,就怕老百姓不当回事儿,湖北那边都开始出人命了。”还没贴完,父亲接了电话,一溜烟去了镇里。到了傍晚,父亲回来了,看见桌上有煎饼,抓起来就吃。我这才想起,这是他的午饭,就问:“镇里咋不管饭?”父亲说:“还吃饭呢,哪有这时间,都忙毁了。”
大年初一,我还没起床,父亲就在喇叭里吆喝了,主要是要求村民不出门,不接待,戴口罩,勤洗漱。父亲还说,病毒厉害,但别害怕,政府给撑腰。说完了,又播放了几遍防疫办法。初一当天,按老家风俗,得相互拜年。我注意到,父亲整个白天都没人影儿,到了晚上才回家吃饭。父亲年轻时,家里人最怕跟着他干活,一天就一顿饭,干不完不算完,大家都叫他铁人。这档口,疫情来了,这个铁人又回来了。正吃水饺,村主任来电话说父亲年龄大了,别值夜班了。父亲说不行。我这才知道,父亲隔一个晚上值6小时班。母亲说:“别逞能了,让年轻人值吧,咱家好几个党员,要不替替?”父亲说:“我不值,别人咋看?”吃完饭,擦了擦嘴就走了。
初二早晨,父亲值班回来,吃了早饭,客厅沙发上一窝,呼噜就响起来了。我们几个去隔壁的去隔壁,干活的干活,把客厅给他留下来当卧室。下午,村主任一推门进来了,问有锤子吗,要挂标语。父亲也进来了:“刚才出去摸排,出问题了。腊月二十八从疫区回来一个村民,得贴标签,得隔离。咋这么不自觉,到处跑!”两个人拿着锤子和镇里发的警示标语,急匆匆跑了。晚上9点半,父亲正吃饭,电话响了,村主任说,隔离对象想跑,车都发动了,堵住了。父亲脸色就不好了,一扔煎饼,拿起手电就去了。两个小时后,父亲回家了,说:“做工作了,人命关天,防治病毒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是全村、全镇、全社会的事儿,得留家观察,哪能不听话,到处瞎跑?”父亲掏出电话,和两委部分成员商量了,今晚开始,24小时轮流在隔离对象门口值班,两人一拨,一天四倒。正说着,镇里来人查疫情,父亲领着他们去了办公室。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父亲几点回来的。
疫情一闹,村里冷清了,一个走亲访友的都没有,有个街坊嘿嘿一笑:“省钱了,省事了。”但是,父亲大寿,咋也得一家人小范围聚聚。父亲一说,家里人就洗碟子摆碗。晚上快8点了,菜都凉了,父亲总算回家了,看了看菜和蛋糕,看了看一家人,特别是小孙子、小外甥女,高兴得满脸泛着红光,端起杯子,叮当碰了,说:“不能喝多了,不能喝多了,12点要值班。”滋溜一声,又说:“不喝也不行,站岗放哨,怪冷的,怪冷的。”
(作者: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