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年一到,说鼠气氛骤然火爆。文人学士纷纷操觚染翰,佳作迭出;受到世风裹挟,我也不禁炮制了一篇拙文凑个热闹,但求在这一主题下说点不同的内容。
老鼠形态猥琐,咬啮家什,传播疾病,与苍蝇、蚊子以及蟑螂并称为“四害”,俗语中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说。在文学作品中,老鼠的口碑也不好。《诗经·硕鼠》中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唐人曹邺《官仓鼠》一诗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鲁迅在《狗·猫·鼠》一文中说:“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鲁迅对于老鼠的态度,虽然不同于流俗,但明显存在着“以小为美”的价值取向,并不是无差别的博爱。
然而,真正的护生主义者对老鼠却持“同情的理解”,甚至洋溢着一种好感。
刘义庆《世说新语》中记载,“晋简文帝为抚军时,所坐床上尘不听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简文帝有情及鼠,故不愿下属戕杀老鼠;而当杀鼠之人因此受到弹劾时,简文帝更不愿意“以鼠损人”。这则故事见于《世说新语》“德行”门,可见在编撰者眼中,这是简文帝护生有德的表现。
苏轼曾经在诗歌《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一中写道:“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定慧长老守钦常常忍下食物作鼠饭,这不但是对老鼠怜爱有加,简直是“鼠饥己饥”式的体贴入微了。这在世人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于一个得道高僧而言,也许就是浑闲事吧。
丰子恺有一幅《昨夜的成绩》的漫画,表现了世人以抓到老鼠为成绩,以玩赏老鼠的痛苦为乐的心理。但是弘一法师在题画诗中却对这种所谓的成绩进行了消解和否定:“是为恶业,何谓成绩?宜速忏悔,痛自呵责。发起善心,勤修慈德。”世人因为执迷不悟,弘一法师的题画诗到底有多大影响不好说,但作为弟子的丰子恺对法师可谓拳拳服膺。在现实世界中猫见老鼠,“面目忽狰狞,张牙且舞爪,残杀又噬吞”,但是在《护生画集·解放》一画中,丰子恺发奇思妙想,描绘了一只猫开笼放鼠的情形。题画诗写道:“至诚所感,金石为开。至仁所感,猫鼠相爱。”在丰子恺看来,仁爱到了极致,猫与鼠可以化敌为友,和乐融融。
唐代柳宗元在《永某氏之鼠》一文中说,永州有某氏者,“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永州某氏之爱鼠,柳宗元解释说因为是子年生人,以鼠为生肖之神,有把鼠神话的倾向;在我看来,其潜意识中的护生情结也起了作用,这一点似乎更重要。与此相似的,还有唐代牛肃《鼠救缢妇》一文:“姑苏阊门外,某商妇逋欠客钱。客告官禁追。妇无措,闭户自缢。自早至晚不出。邻家怪之,排户入,见妇绳断仆地。又见大鼠无数,群聚叫噪焉。急救得苏。盖其家素不畜猫,又常以米谷供鼠食也。”老鼠以咬断绳子的方式拯救自缢的商妇,意在报答她平日的施舍。可见只要心怀悲悯,便足以消彼犷心,使得老鼠也能以德报德。柳宗元《永某氏之鼠》是一篇寓言,尽管房屋易主后老鼠悉数被歼,但恰是前屋主的爱鼠情结,使得老鼠产生了“饱食无祸为可恒”的错觉。牛肃《鼠救缢妇》是一篇小说,收录在《纪闻》一书中,该书多记传奇故事,这篇小说也不失传奇色彩。
世人对老鼠百般排斥,而护生主义者对老鼠却有无限爱怜。需要指出的是,护生主义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三大支柱的儒、道、释有密切关系,追溯起来,儒家的仁民爱物、道家的因任自然和佛教的慈悲为怀,乃是护生主义隐伏的思想资源。护生主义消除了对老鼠的嗔恨,把老鼠与其他生灵——甚至与人类无差别对待,既保全了好生之德,也有利于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
(作者:朱美禄,系贵州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