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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17日 星期一

    “徐批”《西厢记》辨伪

    作者:张正学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17日 13版)

        作为千古名剧,王实甫的《西厢记》传播广泛,仅其明代批点本,传世者就不下20种,其中,徐渭的批点本不仅独树一帜,而且也为研究者所乐道。据徐渭的学生兼邻居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以下简称“王骥德本”)说,徐渭曾评解过数种《西厢记》,“暨阳刻本”即其中之一。王氏记载说,“暨本”是徐渭早年较为粗疏简略的评解本,所以“解多未确”,而且卷首题辞多误,竟认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是董解元作。而在今传《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以下简称“画意本”)卷首,有“漱者题辞”,内容与王氏对于“暨本”题辞内容的描述吻合,于是学界通常认为此“画意本”即“暨本”。然而问题的关键是,“暨本”为徐渭评解本,文献可征,如果“画意本”就是“暨本”,那由今传“画意本”占大半壁江山的所谓“徐批”《西厢记》就大部分是真的了,反之,则大部分为伪托,因此,“画意本”是否“暨本”,关乎“徐批”《西厢记》真伪的判定,很有辨明的必要。

        笔者以为,无论从其成书与刊刻年代看,还是从其文字(正文和眉批)甚而是其底本看,“画意本”都不是“暨本”。

        先来看其成书与刊刻年代。据王骥德本,“暨本”为徐渭早年评解本,虽然其刊刻年代尚未可知,但从王骥德本提到它并且还对其评解特点、卷首题辞内容有所描述看,不会晚于王骥德本,却是肯定的。至于“画意本”,无论是其成书,还是其刊刻,却都要比王骥德本晚,因为它明显照抄过王骥德本的文字。比如王骥德本第一折第一套〔赚煞〕注说:“诸本俱作‘透骨髓相思病染’,‘染’字属廉纤闭口韵,非……此曲断为平声‘病缠’之误无疑……今直更定。”第二折第一套(〔六幺序〕)〔幺〕注说:“古本及今本,俱作‘半万来贼兵’,‘兵’字入更青韵,当作‘军’字无疑,今改正。”第三折第三套〔离亭宴带歇拍煞〕注说:“猜诗谜的杜家,《辍耕录·杂剧名目》有《杜大伯猜诗谜》,即古本亦讹作‘社家’,今改正。”验之“画意本”,都分别作“缠”“军”和“杜家”。既然“缠”“军”和“杜家”是王氏“更定”或“改正”的,那么,“画意本”与之相同,除了是照抄王骥德本之外没有别的解释。由此可知,“画意本”的成书与刊刻,都肯定在王骥德本之后。如果以王骥德本为参照,那么,“暨本”与“画意本”的成书与刊刻,自然就一在其前一在其后了。连成书与刊刻年代都不同的两种《西厢记》,怎么可能会是同一版本呢?

        再来看“画意本”《西厢记》之正文。其正文承袭了不少出于“暨本”之后的《西厢记》版本中的文字,而承袭最多的是王骥德本,其次是朱石津本,以及王骥德所谓“今本”或“俗本”等。

        其承袭王本者,除前述“缠”“军”和“杜家”之外,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其第一折第二套〔小梁州〕注释说:“古本‘六老’,董词作‘渌老’,今从董。”第二折第二套〔小梁州〕注释说:“杨用修《秇林伐山》云:‘角带闹黄鞓。’今作‘傲黄鞓’,非……今从杨。”第三折第一套〔赏花时〕注释说:“‘消香’,今本作‘香消’,与上‘无心’不对,今正。”第三折第四套〔绵搭絮〕注释说:“‘眉弯……’,俗作‘眉黛’……非,即古本亦然。从董本改正。”验之“画意本”,无不与王骥德本之注吻合。笔者统计,王骥德本中,类似由其考校订正而又被“画意本”照抄的《西厢记》正文,竟有数十处之多。这些文字是不可能出现于“暨本”的。

        其承袭朱石津本文字,据王骥德本注,“画意本”第一折第一套〔寄生草〕中的“院”,第二折第一套〔油葫芦〕中的“困”、第二套〔醉春风〕中的“带烟”、第三套〔折桂令〕中的“断复”,第三折第一套〔寄生草〕中的“误了”、第二套〔醉春风〕中的“玉斜横”、第四套〔紫花儿序〕中的“迭窨”,都为朱本《西厢》所有。朱本刻于“万历戊子”,其时徐渭固然在世,但即使如此,据王骥德本,徐渭也是终生未曾见过朱本的,更何况“暨本”是徐渭的早期评解本,其成书之时朱本尚未问世。可见,上述“画意本”的这些文字,无论它们是直接从朱本来的,还是经过了别本《西厢记》比如王骥德本的中介,都可以肯定是不可能出于“暨本”的。

        除上述王本、朱本之外,“画意本”还承袭了王骥德所谓“今本”或“俗本”的文字。王骥德本第二折第一套〔收尾〕注说:“俗本此后有伪增〔赏花时〕二曲。”第三折第一套(〔胜葫芦〕)〔幺〕注说:“‘卖笑’,今本作‘卖俏’。”第四折第三套〔满庭芳〕注说:“此调俗本自‘俺则厮守得一时半刻’以下作〔幺篇〕,非。”验之“画意本”,均与王氏所谓“今本”或“俗本”相符。笔者统计,在王骥德本出校的220多处异文中,竟有近30处只有“今本”或“俗本”是和“画意本”相同的。固然,王骥德本曾说“各坊本曰诸本,或曰今本、俗本”,但即使如此,其不含“暨本”却是无疑的。换言之,“画意本”的这些文字,也都不可能见于“暨本”的。

        正文之外,“画意本”的眉批也有这种情况。如其第三折第一套〔胜葫芦〕曲“挽弓”条眉批,和王骥德本之注相同;而第二套〔耍孩儿〕曲“‘小则小’句”条眉批,仅比王骥德本之注多一“句”字;至于第二折第四套〔斗鹌鹑〕“‘他做了’三句”条眉批,也大部分和王骥德本之注相同。显然,“画意本”的这三条眉批,都是或部分是从王骥德本来的,也是不可能出于“暨本”的。

        有如此之多来自别本《西厢记》文字的“画意本”,怎么会是“暨本”呢?

        最后是底本。“暨本”的底本为何,尚无直接文献可征,但据相关材料推断,应为碧筠斋本(以下简称筠本)。“画意本”的底本,如据其卷首的漱者和青藤道人两篇题辞,也是筠本,但事实并非如此。固然,十多年前,有学者偶然发现山东师范大学藏清同治间抄本《碧筠斋古本北西厢》,但它真伪莫辨,特别是它至少约有40%的篇幅是以“金批”《西厢》抄补的,所以我们还不能拿它作为依据,好在王骥德在“校注”《西厢记》、毛奇龄在“论定”《西厢记》时,都多次提到筠本《西厢记》的原文,完全可以作为我们考察这一问题的参照。据笔者统计,王骥德“校注”的《西厢记》与毛奇龄“论定”的《西厢记》,分别提到127处和10处筠本《西厢记》原文,但其与“画意本”吻合者分别仅58处和4处,均不及其全数之半。这说明,筠本不会是“画意本”的底本。此其一。

        其二,从“画意本”的批语看,也是如此。如“画意本”第一折第一套〔点绛唇〕曲第四句首二字作“望眼”,但其眉批又说“一本作‘醉眼’”,第二本第二折〔脱布衫〕曲第四句首三字作“启朱扉”,但其眉批又说“一作‘启蓬门’”,而从王骥德本注可知,筠本此两处正分别作“醉眼”和“启蓬门”。“画意本”既将筠本看作“别本”,那就不可能以它为底本。

        其三,从徐渭《路史》中相关文字看,“画意本”的底本也不会是筠本。据王骥德本注,可知《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点绛唇〕曲第四句首二字,筠本作“醉眼”,而对此“醉眼”,《路史》大加赞赏说:“‘醉眼’,今人多未解。如王实甫曲云‘醉眼连天’,改之曰‘望眼连天’,大失其趣……眼薰于景,如人之沉湎而忘返意,故曰‘醉眼’,是大趣语话。”但验之“画意本”,却偏偏是“望眼”。如果“画意本”真是以筠本为底本,那么,徐渭怎么会在“画意本”中将底本里自己大加赞赏的“醉眼”二字改为“望眼”呢?

        “暨本”的底本是筠本,但“画意本”却不是。连底本都不同,“画意本”如何会是“暨本”?

        综上可知,“画意本”和“暨本”的成书与刊刻年代是不同的,文字(正文和眉批)也有差异,而且各自所据底本也不相同,因此,“画意本”不可能是“暨本”。其中让学者产生误会的关键性材料——“画意本”卷首的漱者题辞,从其与王骥德描述的“暨本”题辞的内容对榫看,笔者怀疑,它本来是徐渭为“暨本”而作的,后来不过因为毛先舒《诗辩坻》所谓“市佣伪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将其放到了“画意本”卷首罢了。如此,学界所谓“画意本”即“暨本”其实不过是一场误会,而今传所谓“徐批”《西厢记》,也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伪托而已。

        (作者:张正学,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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