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都要给父母通一电话,互道平安,说些琐事。无意间发现,金元交替之时的郝经曾经在昆阳留下过踪迹,这个人,居然被南宋软禁在仪征长达十六载呢,就把这事说给父亲听。父亲说,金代大诗人元好问也曾在昆阳生活过,郝经是元好问的学生。元好问去世,郝经还去送葬的,而元代大杂剧家白朴与他也有交集,复旦的朱东润先生写过《元好问传》。听父亲如此一说,就去找朱东润先生的《元好问传》,发现整理书稿的是朱东润先生的学生陈尚君教授,而陈尚君教授的一册随笔《濠上漫与》,恰好就在书桌上,随意一翻,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濠上漫与》总计汇集陈尚君教授读书随笔56篇,全书不分辑,素面朝天,大致为三类文字,或为读古书而生发之感想,考订、议论,都多有新见,不是人云亦云之语;或为学界掌故,涉及诸如章太炎、唐文治、朱东润、傅璇琮、冯振、程千帆等,或披露他人所未见,或述说自己的请益问学,娓娓道来,颇可一读;或为自己读书心得,月旦人物,很是老辣,如评说张荫桓、熊希龄、张元济、张钫等,生动传神,引人入胜。《独孤三姐妹》《扬州几曾有迷楼》《改一个字好难》《〈唐诗鉴赏辞典〉文献审读》《讲清杜甫离开草堂的缘由》等文章,都与唐代有关,属于陈尚君教授着力耕耘的疆域范围之内,在陈尚君教授看来,《全唐诗》谬种流传,以讹传讹,张冠李戴,错误甚多,唐诗数量,大致在五万四千首左右,而很多流传甚广的名句,往往也为后人篡改,甚是可恶,如“昔人已乘黄鹤去”,实际上是“昔人已乘白云去”。陈尚君教授的这些考辨文字,生动摇曳,精心雕琢,耐读好读。
走出大唐,陈尚君教授依旧议论风生,快言快语。以宋为例,《尴尬的〈春秋〉笔法》,讲述欧阳修的治史原则,提到了“狼虎丛中也立身”的冯道,比较了欧阳修与司马光的不同,这样的议论,较之当年黄裳与张中行关于冯道的纷争,似乎聪明机智多了。《司马光的团队》《读书种子刘恕》,特别提到了司马光的三个重要助手刘攽、范祖禹、刘恕,这也让人想起郭沫若、范文澜等人领衔著书立说的事情来。2019年是司马光诞辰一千周年,捧读《资治通鉴》这部据说被毛泽东读过17遍的史学名著,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宋代好记者》是关于《夷坚志》《容斋笔记》的作者洪迈,洪家一门,文风昭著,令人羡慕。《夷坚志》上承《世说新语》,下启明清笔记,《子不语》《聊斋志异》,不都受其影响?《贾似道的困局》《宋本之可重》《元好问的大节》,论及宋元,贾似道被认为是南宋继秦桧之后的又一权奸,但这样的灰色人物,陈尚君教授指导自己的博士生张春晓独辟蹊径,精心研究,结果醒人耳目。贾似道的人生轨迹原来是如此跌宕起伏斑斓多彩,怎能用“大坏蛋”一语一言以蔽之呢?朱东润先生的《元好问传》过于简略,至于责问元好问的大节有亏,总觉得过于苛求了。《读书种子刘恕》提到黄庭坚关于刘道原的墓志铭,直言其20个“失”、18个“蔽”,“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这不是砸场子的话吗?但这都是刘恕自省检讨的话啊。
如果以为陈尚君教授的目光仅仅停留在唐宋,不越雷池半步,那就大错特错了。《郭嵩焘与严复的忘年交》《偶读张荫桓》《狱吏唐烜》《唐文治谈古文作法》《张元济先生的朋友圈和人生志业》《章太炎先生的最后五年》《斯世再无熊希龄》,纵横交错,杂花生树。郭嵩焘是晚清名臣,严复是大翻译家,两人竟然有如此交往,令人大开眼界。张荫桓一直是有争议人物,但一定是能员干吏,陈尚君教授提到翁同龢说自己有三位广东人朋友,除了张荫桓,另外两人是谁呢?张荫桓死在天山脚下,他作为所谓翁门六子之一,与翁同龢彻底决裂分道扬镳,其间恩怨,很难理清了。章太炎先生在晚年如此关心时局,对冯玉祥如此寄予厚望,如今的人断难想象啊。张钫此人,不知看过关于他多少鸡零狗碎的资料,他也写过关于樊钟秀的文章,读了书中的《张钫与河南赈灾》,方才知道,张钫的外孙女李鸣与陈教授是大学同学。当年莽莽中原,先有张镇芳父子,后有张钫,都是中原近代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张镇芳的儿子,就是张伯驹。《冯振与无锡国专》说到的冯振先生,令人眼睛一亮,世人多知无锡国专与唐文治关系密切,殊不知冯振先生也参与其中功不可没啊。
陈尚君教授还提到了程千帆先生、李庆甲先生、陈允吉先生、陶敏教授、李时人教授、张祝平教授,都是让人感怀的好文字。吴中杰教授有《海上学人》《复旦往事》,陈尚君教授的复旦“往事”,如果形诸笔墨,也一定是气象万千云蒸霞蔚的啊。《美国的补丁》《美国总统的病历》也是好文章,但建议陈尚君教授若再修订此“濠上漫与”,可否把这两篇文章忍痛割爱,放到其他文集里,这样似乎无违和之感。嘿嘿。
(作者: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