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儿童语言获得研究,在语言学中具有重要地位,因为它直接面对“语言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这一人类语言的根本问题。如果语言是先天的,那么,语言能力就是人的本能,语言学就要追问:这一先天的语言机制在哪里?是什么?如果语言是后天的,那么,语言能力就是人类从外部世界中获得的一种技能,语言学就要追问:人类是如何获得这一语言技能的?它是什么?儿童语言获得研究,关系到语言的本质和对语言整体面貌的认识,是语言学研究的核心领域。
虽然如此,儿童语言获得研究,一直是语言学中的“冷门”。因为它不单纯是“语言”问题,而是一个交叉学科:儿童的生理发展、心理发展、认知发展、思维发展等都与语言发展密切相关。同时,这门学科还面临儿童语言数据的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学科背景的多元与数据的严重不足极大限制了儿童语言获得研究的进展。
近期,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主任兼首席科学家李宇明的《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出版了。这部人类个体早期行为的科学观察日志,采用白描纪实手法,观察记录一个乳名叫“冬冬”的中国女孩从零岁到六岁半的语言发展,以及这一阶段她的生活、行为、情感、认知等。此书堪称世界上跟踪记录儿童语言发展时间最长的一项研究,不仅创造了儿童语言获得研究的一个高峰,而且在多个学科领域具有重要价值。
从动物人到社会人的全景记录
与成人学习外语不同,儿童获得母语非常轻松,学前期就可基本掌握母语。成人学习外语个体差异显著,儿童获得母语则具有普遍的规律性,都要经历“喃语”“单词句”“双词句”“电报句”“成人句”等几个阶段。这些不同阶段之间存在“质”的飞跃,展示了儿童迅速获得母语的必由之路。
儿童为什么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掌握复杂的母语?这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儿童语言获得,也成为人类难解的30大神秘课题之一。《人生初年》详细记录了冬冬学前期的语言获得过程,被学界赞誉为“一个动物人到社会人的全景式记录”,为破解儿童语言获得之谜提供了一份宝贵的原始数据,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人生初年》来源于李宇明教授在长达2200余天的时间里,对女儿的语言情况所做的近百万字的忠实记录。它以“日志”形式,用一个个生活中的小故事记录了在人生的最初六年中,冬冬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使用了什么体态语、发出了什么音、使用了什么词、说出了什么话……全书犹如一部纪传体小说,引人入胜。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冬冬母语获得的轨迹:从体态语向语言的过渡,从声音感知向语音习得的过渡,词汇的扩大,词类的拓展,语法的进阶,语用的发展;从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冬冬母语获得的关键节点:语音建立期、语音飞跃期、词语爆炸期、语法关键期等。
有意义的是,从这份记录中,我们既可找到语言“先天”的证据,又可找到语言“后天”的证据。《人生初年》记录了很多冬冬“自创”的语言表达,如“河浪”“味气”“拉天黑”“打粉”“洗水”“舒服药”“手耳环”等。儿童“创造性”地使用语言,在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看来,就是语言先天性的表现。另一方面,《人生初年》也明确地告诉读者,认知对语言有决定作用:当儿童的数量范畴、时间范畴、空间范畴、因果范畴、亲属范畴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时,儿童的数量表达、时间表达、空间表达、因果表达、亲属表达就会受到影响。认知决定语言,这又符合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的观点,在他看来,语言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随着认知的建构而发展的。
《人生初年》本身并没有直接给出关于语言机制问题的答案,而关于语言“先天”抑或“后天”的学术争论也许会永远地继续下去,但是,《人生初年》是探索和回答这些问题的原始数据库,是儿童语言学和整个语言学科的一笔宝贵财富。正如语言学家陆俭明先生所言,《人生初年》的出版,不仅是令中国语言学界欣喜的一件大事好事,也是将令国际语言学界欣喜的一件大事好事。
一滴水里看世界
《人生初年》以儿童语言发展为主要内容,但学术价值远远不止于此。这部著作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书中真实描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面貌和风土人情,包含大量的史料和民俗资料,形象生动,具体翔实,对于研究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社会和地方民俗具有重要价值。
《人生初年》有很多细节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的一般面貌。那时,邻里走动频繁、关系融洽,高校教师居住在狭小的筒子楼里,楼下时常听到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生活中不乏那个时代特有的“挂历女郎”。更为打动人的是,书中对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乡村的描写:只有电灯没有电扇,马提灯挂在大槐树上,还有拥有六个孩子的家庭,主人公冬冬作为城里的孩子回到农村后极羡慕农村的小朋友“能坐在地上”,而农村的小朋友则对城里来的孩子充满好奇,自发地围成一个圈,让冬冬在里面跳舞。这些细节生动展示了当时中国的乡村面貌和民风。
传统中国是乡土社会,宗族观念、家庭伦理至为重要。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家庭规模的缩小、家庭关系的简化,中国人的家庭结构和家庭观念也在发生变化。《人生初年》就是这种变化的一个缩影。冬冬是第一代独生子女,在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家族仍非常重要,这在《人生初年》中有突出表现。第一代独生子女家庭,他们的家庭观念既有传统的延续,又有现代的影响。《人生初年》正表现了这种社会转型期中国家庭结构与家庭观念的变迁。
冬冬的父母都来自河南,这种“地域基因”不可避免地伴随了冬冬的成长过程。因此,《人生初年》在记录冬冬语言的同时,也大量记录了河南的方言土语、儿歌民谣、传统故事、民间游戏和风土人情。这些可称之为“地方文明”。它们大都以人为媒、口耳相传,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河南的地域文化。
一滴水里看世界。《人生初年》是一部带有鲜明时代烙印和地域色彩的儿童语言学著作,它包含着丰富的社会生活信息和地方文化元素,这为人们从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等多个学科角度开掘此书的学术价值,提供了可能。
用爱孕育的“学术之子”
《人生初年》是李宇明个人的作品,更是他一家历时30年的心血之作。
李宇明的妻子白丰兰女士,大学期间突患类风湿关节炎。这是一种难以完全治愈的终身性疾病,李宇明并未因此放弃这段感情,而是毅然与病床上的白女士举行了婚礼。有了女儿后,李宇明既要照顾妻儿,又要承担繁重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为了将家庭的重担和事业的重担一起挑起来,他将研究方向转向儿童语言学,为了让妻子以病床为伴的生活更加充实,他把妻子引入儿童语言学的殿堂,让她也参与到自己的科研工作中。
白女士一生与病为伍,五次瘫痪五次站起来。她凭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超人的毅力,成为当年记录冬冬语言行为的“主记人”,是将卡片转录到日记本上的“主写手”。11本“冬冬日记”,多是她用病残的手写下的。她又用变形的右手架起变形的左手,用左手唯一能伸直的无名指敲击键盘,是前后11稿《人生初年》整理工作的重要“操盘手”。白女士是在用生命写作,也是在用行动表达对丈夫和女儿的爱。
《人生初年》既是冬冬的语言日志,更是李宇明与妻子用心浇灌、用爱孕育的“学术之子”。面对生活的不幸,他们用爱和责任共筑幸福之家,为千千万万家庭树立了榜样。《人生初年》不仅是一部学术著作,更是一部厚重的人生大书。
(作者:李晋霞,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