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研究首先不是如何给散文一个确切的定义,而是在我们散文研究内部,如何达成一种相对稳定且为一般研究者、创作者共同接受的共识。
◎如果散文研究还没有形成构建老中青学术研究队伍的强大意识与具体行动,即便前辈们学养如何深厚博大以及机构配置如何完善,也会因为散文研究队伍的断层而荒芜在时间之河。
2019年11月13日,光明日报文学评论版刊发刘军题为“如何给散文一个确切的‘定义’”的署名文章。文中评估了四种散文定义,并提出散文要厘清八个问题,重点放在厘清散文的文体特性、散文的审美品格上。坦率地说,这样颇具深度的“散言散论”,在散文研究中也不少见。事实上,这篇文章思考的问题,光明日报在2012年开设的《文事聚焦·问诊当下散文创作》和2014年的《散文边界讨论系列笔谈》栏目中已有论述,当时还引发广泛而深刻的讨论。但是,几年过去了,为什么我们还在讨论曾经讨论的问题?是散文研究“跟着说”的批评惯性吗?还是我们散文研究内部存在严重的“互斥”现象?或者如某些学者判断的那样,我们都精耕细作在各自的“自留地”中?
达成共识并非同质化
我当然不排斥散文观念的多元化理解。21世纪也似乎是个理论翻新的时代。但我以为,散文研究首先不是如何给散文一个确切的定义,而是在我们散文研究内部,如何达成一种相对稳定且为一般研究者、创作者共同接受的共识。缺乏共识,缺乏观念上的“通约性联盟”,就算是“绕开惯用的下定义的方法”,也只会在一些“老问题”中老生常谈,并不能真正解决散文何以是散文的问题。
从理论上说,达成共识不是要把散文研究作同质化处理,而是对一系列基础问题思考后达成一种心思的集体化。这种“集体化”的过程,与美国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从政治观念出发创造的“重叠共识”理论颇为契合,即“持不同观点的人们都以合理的态度彼此相待;基于不同价值的人们从各自角度出发或通过采纳彼此视角而支持共同的规范;以及目前持有不同观点和立场的人们,努力寻求未来的彼此理解乃至‘视域融合’”。
我主张散文研究引入“重叠共识”理论,恰恰也是将其看作可以穿透散文研究内部非整体性视野、散文研究与散文创作之间巨大断裂的一种可操作路径。某种意义上,从哪里入手,很大程度决定了散文研究或散文理论发展的未来格局。
构建“和而不同”的散文观
实现散文研究“重叠共识”的过程是复杂而动态的。它首先需要寻找一种迥异于“非此即彼”的开放性、圆融性散文概念,由此,在同一知识共同体下构建“和而不同”的散文核心元素和基本特征。从主体关系来说,它既是研究者之间的,也是研究者与创作者之间的。从本体属性来说,它需要解决“什么是散文”这一原点问题,再辐射解决散文边界、散文真实与虚构、散文与非散文、散文文学与非文学、散文思想性与审美性、散文经典化等一系列问题。梳理已有的散文研究,我们的确可以找到这样的范式存在。
1998年,文学史家陈平原援引金人王若虚《文辩》中的话,为莫衷一是的散文研究或散文创作找到合法性:“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有“大体”无“定体”、识“大体”辨“小异”是陈平原穿越狭隘“散文定义”的有效路径。
2014年,古耜发表《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继续引用王若虚《文辩》中的话,在认可散文亦有“大体”的基础上,提出散文也要有“一定之法”,即清人姚鼐所言的“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无定之法。有定者,所以为严整也;无定者,所以为纵横变化也。二者相济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达吾才也”。一定程度上,古耜是接着说陈平原所指认的散文“有‘大体’”文类观,同时又拓殖开去,提出散文的“一定之法”,即散文之所以为散文的核心要素有三:“文体彰显自我”(指向散文主体问题)、“取材基本真实”(指向散文真实与虚构问题)、“叙述自有笔调”(指向散文与非散文、文学与非文学问题)。
陈剑晖在稍后的《散文要有边界,也要有弹性》一文中表示,基本赞同古耜的观点,并衍生了三个问题:“自由”与“节制”(指向散文文体规范)、“大”与“小”(指向散文题材、篇幅等本体问题)、“思想性”和“审美性”(指向散文诗性问题)等。
从“有‘大体’无‘定体’”到“有‘大体’”亦有“一定之法”,陈平原、古耜、陈剑晖对“什么是散文”的理解都共同建立在历史性文类基础上,在共同的审美机制下相对系统化地构建了“和而不同”散文观。他们这种开放与融合、清明与理性的“重叠共识”研究路径,基本消解了散文继续纠缠于老问题的困境。对散文作家来说,也基本可以大大方方地从其他文体中借鉴文学技法——李修文说,应该抢夺各个文体的元素来建立新的散文主体性——而不再被“是不是散文”搞得忧心忡忡。
虽然陈平原、古耜、陈剑晖以及稍后的王兆胜、徐可等散文研究者在“什么是散文”的问题上基本确立“重叠共识”,但是这种“和而不同”的散文观并没有在散文研究界、散文创作界形成广泛的共识。究其原因,是在“和而不同”散文观念建设完成后还没有协调行动、推广“共识”,更没有重整或构造新时代散文研究生态系统,为推广散文“共识”培育必要的文化土壤。
有序改善散文研究文化生态
基于这样的现实,我们需要在推广策略上达成新的共识。其中,有必要建立散文研究文献库,包括文档库与数据库。李宗刚在《散文研究应建立在丰盈资料基础上》中明确表示,任何一个时代的散文创作繁荣都离不开散文理论的繁荣,而散文理论的繁荣则与散文研究资料的系统发掘和梳理密不可分。关于如何编选出具有时代意义的散文研究资料,他建议把散文研究资料建设置于文学史框架内确认,再把散文研究资料作为一个系统工程,包括散文创作和研究的成果,包括纸媒资料和数据库。
我们可以借鉴这样有益的建议,把散在的、个人化、碎片式散文研究资料进行汇编。事实上,散文创作文档库已相对成熟,全国性纯散文刊物如《散文》《美文》《随笔》《海燕》《百家》《选刊》《散文世界》《华夏散文》《西部散文家》《西部散文选刊》,设立“散文专栏”的综合型文学期刊如《人民文学》《天涯》《花城》《中国作家》《大家》《北京文学》《钟山》《收获》《十月》《当代》《红岩》《作家》,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等推出的散文年选等,都留存了大量散文文本资料,但散文研究或散文理论汇编资料很欠缺。如何承继与借鉴《中国新文学大系》汇编路径,或借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体系,甚至创造性地以“观念类别”为建库目标指令,是实现散文研究整体与部分统一的重要方式。
另外,有必要建立散文研究基地。打造文学基地不是新生事物,以作家个人或文学团体方式建立的文学基地,已经成为某些高校与城市的文化策略。“作家+”“小说+”“诗歌+”在各地落户生根,成为高校与地方文化创意的精品项目。但“散文+”是相对缺失的。我们可以尝试建立与推广三种路径:依托高校,开设散文研究课程,组建散文研究团队,创造散文研究课题,从学科建设角度打造散文学术体系;依托科研院所、作协、文联系统,成立散文研究中心或散文研究学会,组织散文研讨会,创设散文奖项,促进散文创作和散文研究的发展与深化;以报刊为基础平台,有序有效地推广散文研究成果。
同时,加强散文研究梯队建设势在必行。就当下文学生态而言,文学研究界集中展示的青年评论家、新锐批评家基本等同于青年小说评论家、新锐小说批评家。就散文研究内部而言,无论是孙绍振、陈剑晖先生主编的“百年散文探索丛书”,还是陈剑晖先生主持的“中国散文文化自信丛书”,或是《美文》散文杂志25周年之际邀请的与会二十多位专家学者,基本都是一些熟悉的“老面孔”,也包括一些非散文研究专家的客串。文学研究方阵中缺乏散文研究的新面孔,散文研究方阵中缺乏中间力量特别是新生力量的汇入都是显在的事实。如果散文研究还没有形成构建老中青学术研究队伍的强大意识与具体行动,即便前辈们学养如何深厚博大以及机构配置如何完善,也会因为散文研究队伍的断层而荒芜在时间之河。
要而言之,我们不必简单囿于外围寻找散文研究滞后的缘由,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传统文学资源配置的失衡,不能成为散文研究滞后的体面“外皮”。散文研究“最为落寞”乃至“小道末技”的抱怨心态也拯救不了散文研究相对落后的现实。我们真正需要完成的,是在“重叠共识”以及推广“重叠共识”的融合举措中,重新反思新时代散文研究,有序改善散文研究文化生态,由此构建新的散文知识共同体与学术共同体。
(作者:周红莉,系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