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新年初始,中东便爆发2011年以来最大“黑天鹅事件”——伊朗“圣城旅”最高指挥官苏莱曼尼遭美国暗杀。该事件使原本高度紧张的美伊关系雪上加霜,同时也使美国在中东难以全身而退。可以预见,正反经验教训只会坚定伊发展自己核能力的决心,而美国在中东维持霸权的成本也将日益加大。
暗杀“用力过猛” 美伊矛盾难解
苏莱曼尼事件的发生偶然性中有必然性。过去几十年来,美国始终将伊朗视为“眼中钉”,想方设法对其围堵遏制。这次特朗普下令暗杀苏莱曼尼,实际是美国持续加大对伊朗围堵遏制力度的最新体现。美国敌视伊朗主要有三方面原因:其一,这是由美国的全球战略决定的。美国作为孤悬于欧亚大陆之外的海洋大国,其在欧亚大陆的核心目标,就是防止出现潜在挑战者,阻止欧亚大陆内部整合,为此想方设法制造纠纷、动荡、冲突,以便使美国从容扮演“离岸平衡手”角色。冷战时期,美国对欧亚大陆的“巨无霸”苏联采取遏制政策。苏联解体后,美国一度陷入战略对手迷茫,搞不清谁是主要对手。“9·11”事件发生后,美国很快将恐怖主义锁定为主要威胁,将中东视为美国塑造“国际新秩序”的主要突破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伊朗作为中东地区大国,日渐成为美国的打压重点。伊朗素有大国抱负,对外政策独立自主,并将“反美反以”作为基本国策。
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中东几次地缘格局重大变动(2001年阿富汗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2011年阿拉伯剧变),均使伊朗从中受益,相对崛起态势越来越明显。这让美国如坐针毡,将遏制削弱伊朗乃至推翻伊朗政权视为战略性目标。因此,美伊矛盾是结构性矛盾,很难轻易化解。由此不难理解,尽管伊朗在“9·11”事件后积极配合美国反恐,向美国伸出橄榄枝,但小布什政府并不领情,反而将伊朗冠以“邪恶轴心”“暴政前哨”等种种恶名,并将伊朗列为继伊拉克之后的“下一个目标”。2015年以来,伊朗希望借伊核协议达成缓和美伊关系,不料特朗普上台后翻脸无情,不仅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还对伊朗“极限施压”,使美伊关系紧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其二,这是由美国的中东战略决定的。美国在中东有几个战略性利益,如保证以色列安全、防扩散和防止敌对地区性大国崛起,还有就是维持石油用美元计价等。而伊朗几乎对美国的所有上述利益都构成了挑战:扬言将“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威胁到美中东铁杆盟友的生存安全;发展核计划戳到美防止核技术扩散的痛处:伊朗的壮大本身也威胁到美国悉心建立的中东地区秩序;用欧元取代美元进行石油交易,直接威胁到“美元霸权”的根基。
因此,伊朗是美国在中东维系霸权统治的最大“拦路虎”。美国“如何控制中东”的问题,很大程度就变成了“对伊朗怎么办”的问题。2007年3月,美军退役四星上将韦斯利·克拉克(1999年科索沃战争时任北约联军总司令)接受采访时称:“我们准备5年内干掉7个国家,开始是伊拉克,然后是叙利亚、黎巴嫩、利比亚、索马里、苏丹,最后是伊朗。”这些年来,美国打着“反恐”和“民主改造”的旗号,已经导致伊拉克、利比亚、苏丹等国出现政权更替,叙利亚也在持续内战中元气大伤。伊朗就成为美国在中东称霸的最大障碍,乃至是唯一障碍。特别近年来伊朗地区崛起加快,使美伊“崛起与反崛起”的矛盾重趋激烈。由此不难理解,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对伊强硬政策变本加厉。
其三,这是由美国现任总统的个人执政风格决定的。特朗普是商人出身,其外交注重“成本—收益”分析,“美国优先”口号是这种理念的直接体现。这种“交易型现实主义”在美伊关系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在特朗普看来,伊核协议对美国是个“亏本买卖”,其不满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没有永久解决核问题;二是没有限制伊朗导弹开发;三是没有遏制伊朗在中东的扩张政策。因此特朗普最终在2018年5月单方面退出核协议,并对伊朗进行“极限施压”。按照特朗普的盘算,“极限施压”可迫使伊朗乖乖坐到谈判桌前,签署对美国更加有利的新协议,实现美国利益最大化。不料伊朗“不按套路出牌”,反而重启核计划,导致美伊对抗重新升级。此次特朗普下令暗杀苏莱曼尼,本意是报复伊朗支持抗议者强闯美驻伊拉克使馆,同时遏制伊朗地区扩张势头,但“用力过猛”,导致美伊对抗进入到前所未有的失控状态。
美国在中东陷入更大困境
特朗普这次暗杀苏莱曼尼所得有限,为此付出的代价则难以估量。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国在中东战略处境更加困难,乃至有可能重新陷入战争泥潭。
首先,美国与伊朗乃至整个中东什叶派阵营结下死仇。美伊互为宿敌,但特朗普上台使伊美仇怨越结越深,尤其2018年美国单方面撕毁伊核协议,并对伊朗“极限施压”,不仅导致伊朗白白削减核能力,还使伊经济空前困难。这次美炸死伊朗备受爱戴的苏莱曼尼,令伊“旧恨未了,又添新仇”,进一步使美伊关系打成死结。
需要指出的是,苏莱曼尼事件不仅使美国彻底得罪伊朗,还无形中与整个中东什叶派阵营结怨。这些年来,伊朗利用中东乱局,初步构筑起“什叶派新月带”。据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研究估计,伊朗代理人网络的战斗力已从2011年的11万~13万人,增至2018年的14万~18万人。因此,美国与伊朗结仇,无形中等于与整个什叶派阵营为敌。1月9日,伊拉克民兵组织“正义联盟”秘书长哈扎里称,将对美国进行“地震级”回应,为其遇害的领导人穆汗迪斯复仇。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也宣称“要为苏莱曼尼复仇”。这些什叶派民兵组织属非国家行为体,政治顾虑少,行动自由度大,报复方式无所不用,这令美国防不胜防。有媒体称,华盛顿正面临一个能通过其伙伴发起反击,且不留下“任何清晰指纹”的伊朗政权。而伊朗及其什叶派代理人对美国死缠烂打,将极大牵扯和分散美国的战略资源。
其次,在伊核问题上再次陷入“战与和”的两难处境。伊朗核问题涉及核扩散问题,一度成为中东最有可能引发战争的地区热点。2015年7月的伊核协议使伊核危机实现“软着陆”,等于拆除了引爆地区战争的导火索。然而,2018年特朗普贸然退出协议,使这一“潘多拉魔盒”重新打开。此后,伊朗采取“小步快走”方式,分阶段恢复核活动。苏莱曼尼死后,伊朗宣布中止履行伊核协议最后一个限制,即“离心机数量的限制”。这意味着伊核协议基本失效,伊朗将放开手脚进行核研发。
伊朗重启核活动,势必不会再与美国和谈,并很可能走核武化道路。此前,伊朗在核问题上屡遭美西方戏弄:2003-2005年伊暂停核研发两年,但未换得西方任何回报;2015年伊核协议达成后,伊朗认真履约,美却单方面毁约。伊朗素有大国抱负,始终将掌握核能力视为提升自豪感,跻身大国行列的“通行证”。从国际经验看,2003年利比亚主动放弃核计划,最终却被西方摧毁。
正反经验教训只会坚定伊发展自己核能力的决心。有分析称,美国在伊朗面临局面,类似当年美国废除1994年与朝鲜达成的《框架协议》后的状况。1994年10月,克林顿政府与朝鲜达成协议,朝鲜同意停止建造核反应堆,但小布什上台后退出朝核协议,最终促使朝鲜走上制造核武的道路。一旦伊朗出现核武化迹象,美国恐将重新面临“打还是不打”的困扰:不武力阻止,伊朗可能迈过核武门槛;武力打击,美将再次陷入地区战争。
第三,美国在中东维系霸权的成本明显增大。当前美伊对抗螺旋式上升,伊朗的最终目标就是将美国彻底赶出中东。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1月8口公开称:“美国在中东的存在必须终结”;总统鲁哈尼同日宣称,将所有美军赶出中东是对美暗杀苏莱曼尼的“终极答复”。美伊在中东的利益和力量分布犬牙交错,双方争夺将无处不在,并呈现“低烈度、非对称、长期性”特征,由此使美国深陷中东泥潭。美国已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低成本维护在中东既得利益。
需要指出的是,伊拉克是美国中东霸权体系的薄弱环节,也是伊朗驱逐美国的突破口。在伊拉克,伊朗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方面,美多次军事行动无视伊拉克领土主权,促使伊拉克朝野在“反伊朗”与“反美”之间优先“反美”。这次苏莱曼尼来访,原本是会见伊拉克总理马赫迪,传达伊朗与沙特缓和关系的口信。美国在伊拉克领土上斩杀政府请来的客人,这种鲁莽而血腥的做法,击穿了现代国际关系的下线,也极大激怒了伊拉克政府。伊拉克1月5日已公开对美驻军下达“逐客令”,美在伊拉克军事存在正失去合法性。地利方面,两伊地理毗邻,人员和物资往来方便、密切,伊朗在伊拉克与美国博弈,既能达内线作战效果,也避免与美迎头相撞,还可就近填补美撤军留下的权力真空。人和方面,伊拉克近60%民众属什叶派,什叶派高层与伊朗交往密切。这些年来,伊朗在伊拉克苦心经营,亲伊朗什叶派民兵组织已超10万。拥有14万人的“人民动员部队”虽是伊拉克国家准安全部队,但已被伊朗强力渗透。这些民兵组织成为伊朗打击美国的主要王牌。
此前,美国一直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在中东地区则希望以尽可能低的成本维护既得利益。特朗普“美国优先”的政策,实际就是力求以尽可能少的投入获得尽可能多的收益;美国抛出组建“阿拉伯版北约”倡议,目的是“让中东人管中东人”;推动也门内战降温、逐步从叙利亚撤军,以及此前美国在与伊朗博弈时不愿动武,都表明美无意在中东恋战。而随着苏莱曼尼之死,中东火药桶的引信已然点燃,美想全身而退几无可能。
(作者:田文林,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