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居南方,时日不断过往却浑然无觉,这和眼中景致没有什么变化有关,春日冬日大抵色泽相近。四宝堂主人送了一册笺谱,上好的宣纸上,印着淡淡的汉画像,歌舞、出行、拜谒、欢宴等等人间场景,亦有西王母、东王公,羽人瑞兽充满的神仙世界,一笺一图,莫有同者。每一个清晨,我以文言文作一短章,以小楷书之,此时神清气爽,随意为之,并不费力,便觉得优雅之至。这一叠厚厚的笺谱日渐消瘦,薄下来,最后一张不存了,是时日消耗了它,或者说,一个人从这叠汉画像的笺谱中,看到了时日是如何行走的,每一张的洁白,而今写满了文字。春日多滋润,秋光多清旷,然而清晨时日再多,也不多写,以一张为限,作为时光曾经行走的印迹。
夕阳下来的时候,不远处的沙滩上一片金黄。仲冬的风大了起来,家长们带着孩童,已经在这里游玩到尽兴。车子鱼贯驶出停车场,停车场明显地减轻了许多负重,露出地面的本色。从这个时间起,公园岑寂下来。卖风筝、气球、塑料小铲子、小水桶、小水枪的老妇人并不急着走,她站着看他们从自己的摊子前走过,眼神里存着一点希望,也许还能卖出一点。最后,蹲下来折叠收拾,同类合并,化繁为简,并借此计算今日售出几多。越来越大的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让人觉得一天下来,售出的量肯定不会多,而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又太多了。过日子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方式。
好几个风筝挂在树梢上回不了家了。主人当时买来,对它寄予很大的希望,借助风力可以至高远。地面上的孩童扯着沉甸甸的尼龙线,有一点点紧张和兴奋,好像自己也离了地面,生出一点晃晃悠悠的不安。借力虽然取巧,算得上一种聪明,却让人隐约觉得不可靠,风力狂弱不一,风向突变时,眼瞅着它就倒栽葱,撞在枝条上了。孩童尝试着扯了扯线,然而乱缠在枝条上的线已不是生拉硬扯可以理顺的。而今的孩童从来没有上树的经历,丧失了上树的野性,于是把线盘也扔了,扭头就走。惜物之心淡了,也就毫无留恋可言——由于不是亲自手作,也就不存心事在内。公园里不少树枝上都挂过风筝,风筝的主人早把它们忘了,它们还在历经暴晒、雨淋,晃动无休。手作是可以看到时间行走的,那些自己动手制作的小玩意,过程总不会太顺,要自己动用锯子、锉刀、刻刀,最后的成品品相也不佳,自己却喜欢得不得了。如果没有遗失留到现在,简直就是一个过往时日的储存器。
如果像墨翟那样,花了三年时间才做好一只木风筝,就是落在悬崖绝壁上,他也会奋不顾身地取回。肯定要过很多年,一个人成年了才会对《城南旧事》中所说的这几句话生出感伤:“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
在南街开店的人家里,这位当年的女学生承接了家里的经营,卖元宵丸、甜粿、碗糕一类的小吃。她一天有许多时间在贴春饼皮,右手掌中总是有一坨她调好的面团,柔软而有弹性,随着她的手势,面团欲坠未坠晃来晃去。平底锅烧热后,她将面团在锅面擦一下,也就这一下,不厚不薄正正好。这个厚薄度她实践了好久,皮厚了没味道,皮薄了又兜不住馅,那些红萝卜丝、海苔、海蛎煎、豆干丝会跑出来。待到她实践好了,人也渐渐长大了沉稳了,每一张春饼皮厚薄如一。有一次外出,几个老顾客打电话给她,说习惯她做的春饼皮的味道了,叫她快快回来。她一路上想,自己只是把一张张春饼皮贴好了,没想到还会有人惦记。日子也说不上什么意义,反倒是有意思,意义是教科书上的说法。如果没有这个熟练的贴饼皮的动作,日子的意思就会寡淡得多。以后还是如此继续下去,一天一天,一张一张。
老颜整天也在忙忙碌碌中,她在一个小学旁办起托管。她其实是不必如此忙碌的,忙碌是为了日子的舒适,同时让自己在劳作中有所安顿。生源总是无多,这条街的托管班太多了,要有特色才能胜人。老颜的文化水平不高,她的过人之处是手脚勤快,尤其是烹调的口味尤佳。她每日花时间在买菜、洗菜上,加上炒、煮,在厨房里的时日长了,连长发上都是炊爨的气味。如果是洗葱、切葱,那么指甲缝里都是葱香——每一种职业都有固定的气味,由此说明真的投入了,沉浸了。她觉得每天都是重复的,达不到日新日日新的新鲜。重复没什么不好,显示了日子的真实不虚。她觉得不重复的是自己的一点点小变化,即学生们每日菜肴的更替,这使她有小小的欣喜,毕竟是不变中的一点小差异。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小学门口,想到当年经常应老师要求造句,她都是往大里想,做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事,不禁笑了。时下这般琐碎而真切才算可靠。
在我认识的人中,有不少是手作爱好者,画画、雕刻、刺绣、剪裁,或大刀阔斧或精雕细琢。在动手的过程中,感觉如一个花苞,渐渐打开,成为一朵绽放的花。机器代替手工省去许多时日,做出来的物件也更精美。机器在不断地进步,手作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极致,总是留下一些缺憾。在手作者看来,这点遗憾正是手作的一个标志。小刘在回老家时总要到村上那个打铁铺忙上一些时间。师父给她一个炉子,她扎上围裙,使用铁钳、大锤、小锤,把一块块烧得通红的铁块夹起,放在厚重的铁砧上,翻动捶打,火星四溅。她想要打一套铁文玩。文玩街市上有卖,除了是机作以外,她总嫌其轻飘,缺少沉着的分量,同时,亮闪闪光溜溜的,与手感不合。她打出来的有凹凸感,面上粗涩,一上手就攥紧了,不会失手。就像那四方黑沉沉的镇纸,把一张八尺宣铺在地上,四角各镇一方,即便大笔纵横,也不会有丝毫的移位。在她工作的那个城市里,已经找不到打铁铺了,这是她开着车子到乡下几度寻找的结果。连同与之相关的一些老旧行当,它们的消失好像是约好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她只有在回到老家度假时,才能重温一下锻打的乐趣。这是一个需要气力的手工活,少有女生会对此产生兴致。人的两只手,可以用于万千作为,不止于尽日在手机的屏幕上滑来溜去。她熟练地用长长的钳子夹住铁块放在砧板上,右手用力锻打,她觉得手体验到了一种特别,尽管汗直流,右臂生出一些酸疼。
这学期我在两个学校讲课,总共讲了六十多个课时。除了动嘴,还动手板书,开始是一盒满满的五色粉笔,渐渐消耗了。我像怀素书壁那般,悬空而作,有时一上手就是一大段。粉笔灰扑簌簌地洒了下来,散开。写完一些要领,估计听课的人也记下来了,或者根本不记,就擦去,为下一次板书腾出空间。结果是写了擦,擦了写,最终了无痕迹。如果花心思做个课件当然会轻松一些,不必如此辛苦,反复地站起来写,又坐下来讲,没有休止。所不同的是,书写的动作会比冷冰冰的课件多些温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不断调节的真实表现。由于经常板书,袖口衣襟都沾染了一些色泽。一大把粉笔消失了,秋天过去,冬天也过去,这个学期也就结束了。对于“写手”这个提法,我觉得适宜之至。以前,所有的人都在写,以写来测量时间,赵孟頫一万字写一日,康里子山三万字写一日,算是快写手,而今,还在用手写的少了。两个才情相仿的人,一个手写,一个使用电脑,后者写出来的量一定会多得多,而手写以龟速行,先打草稿,再修改,再从头抄正,时日花费不少。乌龟永远跑不过兔子,就算兔子睡上几天几夜,也会把乌龟抛在脑后。只好说,一个人在选择一种适己的方式,大到自己的精神取向,小到一地鸡毛的俗事。人不必同,物不必同,由于自适,便觉可行,日复一日,即使算不上最好,也能生出一点快意。
曹植曾说:“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小市井过日子的乐趣,让他这个处庙堂之高的人觉察了。是啊,在民间这个汪洋大海中,时间之缝充满着过日子的琐屑,小市民小日子,都说不上什么大意义,只是寻常之至。寻常最好。
(作者: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