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年四季分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每个季节都有令人难忘的美景。只有初冬时分,斑斓的秋叶即将落尽,枝丫呈现衰败枯萎的情态,大自然一片肃杀。让人觉得,生命的许多时刻更加黯淡,寒风逐渐凛冽,像剃刀在脸颊与脖颈之间晃动,不由得心情惶然。偶尔会在这样的季节来到苏州,总感到遇上了最尴尬的时节。走进住处的小区,看到平时欢畅的草木瑟缩在朔寒之中,不禁感慨,苏州再好的风光,也有懊糟的日子。难怪上世纪30年代的江南文人,发抒现代伤春悲秋心境,会唱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样的流行曲,大概也是看到春秋代谢,触景生情吧。
拖着行李,走在日色晦暗的向晚,心里正感到无限懊丧,却隐隐闻到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从墙边树丛中飘了过来。飘忽若游丝,却是一种特殊的清香,好像古人形容深闺中的美人,纱窗后面的窈窕身影虽然不太清晰,仪态却端庄清丽。端庄之中又蕴含着不可方物的高雅,更像古人描述藐姑射山的仙子,在缥缈之中,引人遐思。在纽约、伦敦或香港之类的国际大都市,可以汇聚五大洲的珍稀花草,像这样沁人心脾的幽香,却是闻不到的。在缤纷满目的花店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卉琪草争奇斗艳,芬芳满室,唯独缺少这种遗世独立的香远益清。循着清幽的香气,我在墙角发现了一丛蜡梅,黄叶已经丧失了生命活力,叶脉灰暗惨淡,在风中飘零,却掩映着光泽饱满的蜡梅花,像一串串黄蜡塑成的小铃铛。没错,就是蜡梅的幽香,在晦暗的冬至节气,飘摇着江南仅存的风雅。
我以前总以为蜡梅是梅花的一种,色相疲沓,像丑小鸭一样,是最没有观赏价值的木本花树。然而,那种清幽的香气,从最不起眼的枝丫间散发出来,疏淡高雅,像倪云林的淡墨山水透露的心景,实在是文人审美的最高意境,令人倾心。后来我才知道,蜡梅并非梅类,与繁花似锦的梅花不是一个家族。在植物分类学上,蜡梅属蜡梅科,是落叶灌木,而梅花则是蔷薇科植物。由于蜡梅与梅花都在冬天冒着风雪绽放,所以历来遭人混淆,以为都属于梅花家族,只是花的形状有所不同。其实,古代本草学者非常清楚其间的分别,只是我们读书不仔细,不求甚解,往往望文生义,或是听信民间传言,以讹传讹,丧失了基本的辨识能力。请看李时珍《本草纲目》是怎么说的:“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清初《花镜》也说:“蜡梅俗称腊梅,一名黄梅,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放,其香又近似,色似蜜蜡,且腊月开放,故有其名。”
说蜡梅在腊月开放,也是蜡梅与梅花不同的特征,因为蜡梅开得早,在冬至期间就已盛放,而梅花总是稍微晚一点,一般总要到了腊月末梢才会绽放。或许,花开的时季,也是蜡梅亦称腊梅的原因。明末清初广东诗人屈大均曾有《梅》诗:“咫尺梅关雪不来,梅花开罢腊梅开。炎州十月春如海,处处飞香半是梅。”在他笔下,岭南梅关一带梅花先开,开完之后腊梅才开,不知道是广东地气不同,还是屈大均糊涂了,颠倒了花开的季候。倒是清人钱蘅生《腊梅》认识得清楚,知道腊梅先开:“晓风帘自卷,春信占梅先。腊蕊雪中破,清香小院前。”
写腊梅幽香,宋代郑刚中的《腊梅》说得好:“缟衣仙子变新装,浅染春前一样黄。不肯皎然争腊雪,只将孤艳付幽香。”
(作者:郑培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