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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0日 星期五

    泰山魂

    作者:李复威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0日 14版)

        在我的一本厚厚的相册的扉页,珍藏着一张已经发黄的、边沿破损的照片。那是四位中年农民,他们肩扛着用床板临时搭就的担架,裸露的上半身发着黝黑的光,微微驼弯的背上淌着条条汗水……每当我翻看到这张照片,都会感觉心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那是我经受的一次灵魂的洗礼。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任教。一个仲夏时节,系里组织老师们赴泰山旅游。五岳之首泰山是我分外向往的文化风景胜地,照片的故事就是在这次活动中发生的。

        那一天,晴空透着迷人的蔚蓝,晨日还没有显示酷暑的威严。我和同事们背着大包小袋、干粮水壶兴致勃勃下了火车,开始登山的旅程。大家很快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之中。

        当年,我还从未登过什么名山大川,因此对爬山毫无经验,仗着年轻力强一路小跑往上山的石阶冲去,把同事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没几个回合下来,我已经累得蹲在路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我一回头,发现后面跟上来一股奇异的人流。仔细打量才发现是一队挑着担子上山的农民。他们大多赤裸着上身,驼弯的脊背显示出常年劳动的艰辛。他们有的头上缠着宽宽的白布带,有的肩上垫着棉制的脖套,有的把一条擦汗的毛巾搭在扁担上。所有人手上都拿着一根削修得圆滑的粗树枝,用来中途将重物换肩时支撑一下沉重的扁担。他们挑的是各种各样的砖瓦石料,有用绳索套扣的,也有用竹筐装载的。行进中没有什么队形,单纯只是一步一步地艰难挪动。每登一级,嘴里都会发出闷闷的、竭尽全力的“嗨哟”声。那时正值酷暑,隔不了一会儿,擦汗的毛巾就能大把大把地拧出水来,滴在石阶上,瞬间又被蒸发掉。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深深地被震撼了——如此陡峭的山路,如此沉重的负荷,如此危险的爬登,他们要付出多少生命的能量和健康的代价?

        刚到中天门,我的胸膛闷涨得仿佛要爆炸一般,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挪动不了了。刚刚被我落在后面的挑夫们都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走在最头里的在歇脚时跟我打了一个照面,这是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汉子,身板结实,目光有神,脸上凸凹的皱纹道出了他一生的沧桑,左肩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过不多久,又赶上来一位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我见他挑的筐里只放了少许的砖瓦。他十分轻声地喊了老汉一声爹。

        老汉向我直摇头。“小伙儿,不能像你这样爬山。”

        我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沉下心来,一步一步,步步有根。”

        几句攀谈,我了解到挑夫们都是山下几个县的农户。因泰山上要修建缆车、扩建宾馆,急需各种建筑材料和生活用品,他们就借此机会集体外出打工。

        我好奇地问:“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告诉我,不按天算,挑到山上论斤称,有多少算多少。

        “那称一斤给多少?”

        他似乎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天,他才走到我跟前,支支吾吾好像跟我耳语,就几分钱。

        我差一点吼出声来,这么重的活,这么一点报酬,你们也干?

        “养家糊口呗。”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我无语了……

        以蜗牛速度爬山的我,几乎是和老汉并行了。这时感觉自己带的物品和身上的每一个配件,哪怕是一副眼镜、一支钢笔都成了累赘。老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力不从心。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把背包水壶放到他的担子上。

        我告诉他,这可不行。你已经是千斤压顶了。

        “我付钱,行不?”

        他瞪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

        “我付钱,行不?”

        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仍然不说话。过了一阵子,他儿子过来把我的东西“抢”了过去。附带还问我一句,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太累了,就半推半就地把行李交给他们。

        我跟在他们后面艰难地爬登着。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来前听说泰山上做小买卖的,心可黑了,漫天要价,一瓶汽水翻了七八倍,一个苹果快赶上一顿饭费。我摸摸口袋里有限的一点“财富”,真怕人家狮子大开口。

        好容易捱到了山顶上南天门的聚集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当我攥着钱四处寻找老汉的时候,他儿子气喘吁吁跑过来,把背包水壶交给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人影就不见了。我又一次不可思议地傻站在原地。

        大家刚刚安顿下来,突然传来同行的一位老师得急病的消息。大家围堵在他房间门口探望着。只见这位老师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急得老师们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抢救,匆匆请来山顶宾馆医务室的大夫。他观察了好一会儿,告诉我们山上的医疗条件极为有限,还是赶快送往山下的医院稳妥。一听说要下山,大家全傻了。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搀?抬?抱?扛?以目前的状况都是行不通的。大夫给我们支招,你们赶紧去找找泰山挑夫,或许他们有办法。

        我灵机一动,三步并两步去找跟我同行的老汉。幸运的是,我很快就在啃着大饼的民工人群中发现了他,把紧急的情况向他说明,请求援助。我话音未落,他噌地站了起来,“带路,救人要紧!”并约了三个同伴,借来—个床板和两床被子。他们让患病的老师铺盖着被子躺在床板上,用头上的布带连成长绳,把人紧紧地捆绑在床板上,防止下山时床板倾斜人会滑落。四位民工每人把住一个角扛在肩上,准备出发。

        我放心了,赶忙向老师们筹集身上的零钱。四个民工出力,这工钱肯定不会少要。

        我拿着一小叠钞票找到老汉。

        “大叔,这一趟要多少劳务费?”

        “什么劳务费?”

        “就是工钱!”

        老汉严肃起来,紧绷着脸,说了四个字:救人要紧!

        我紧追他不放,把一沓钱塞在他手中。他瞪了我一眼,快速地抽出几张钱币,余下的一股脑儿塞在我上衣口袋里。“俺们留下一顿大饼钱,够了。”

        迎着扑面的热浪,他们急匆匆出发了。

        咔嚓!我快速摁下相机的快门,记录下这珍贵的瞬间。

        我仰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见蔚蓝的天际,已经透出一抹殷红的夕霞……

        (作者:李复威,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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