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恩师张俊先生新著《红楼摭谭》出版,众同门在京城小聚祝贺。其间,大家逐一发表感言,以罗书华兄最为激动,讲得也最多,滔滔不绝。书华兄素来口无遮拦,废话固然讲了不少,但也时有精妙处。比如他反复申说张老师的纯粹,听后很是认同,觉得他一下说到点子上,非常到位。
一
用“纯粹”一词来描述张老师的为人和为学,我觉得准确之极。大家所说的功力深厚、治学严谨、淡泊名利等,都是其中的某一方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赞同书华兄提出的“纯粹”。按我个人的理解,所谓纯粹,就是心思全用在教学科研上,对治学之外的东西,既不参与,也不关心。
自1993年投到张老师门下,算起来已有20多年的时间了。其间见到形形色色的学人,曾写过《学者五相》小文进行描述,也见过不少声称自己淡泊名利的学人,但说实话,真正能做到超脱名利,埋头做学问的人还真不多,这为数不多的也多是年龄较大的前辈学人,张俊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我的印象里,张老师没申报过科研项目,没获得过什么奖项,没什么头衔,也很少出去开会,公开发表的著述不多,有些文章写了一直放着打磨,不轻易拿出去发表。因此,我们在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导师时,不少人都一脸茫然。起初我们作为弟子曾感到过尴尬,现在终于明白,这正是张老师的可贵之处。熟悉张老师的同行,对他都是相当钦佩,可以说,张老师的学术声望和地位来自学术同行的口碑,来自他本人的著述,而不是时下流行的奖项、项目和称号。这就是书华兄所说的纯粹。
在我和沙日娜跟着张老师读硕士的那几年,他正担任中文系系主任。这也是张老师做过的最大的官了,他显然并不适应这个职位,大概是处理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过于坚持原则,缺少变通之故,那几年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大好。后来张老师终于不做系主任,有更多的精力来指导我们这些研究生,读书做学问。今天我们同门在学界还有一点小的名气,这是张老师很引以为豪的事情,当然也说明了,他可能不是一个合适的系主任,却是一个优秀的研究生导师。
二
翻开张老师的新著,题目一如其人,有话直说,质朴无华,比如《试论红楼梦与金瓶梅》《金瓶梅与红楼梦漫议》《谈红楼梦程甲本》《程本红楼语词校读札记》等。如果放在当下,用这样的题目向学术刊物投稿,十有八九发不出来。当然,这些文章本来就不是写给那些习惯于标题党的人读的,而是开门见山,切实解决问题。用张老师经常教诲我们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个态度问题,那就是要老实,老老实实提出问题,老老实实解决问题,材料扎实可信,论证充分,不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装点门面。
该书中有一篇文章《“滴”字不误》,很能体现张老师治学的风格。全文谈《红楼梦》庚辰本第三十回中的“滴”字问题,涉及的是作品校勘中的问题,他引用《汉语方言大辞典》《甬语稽诂》、王伯沆批语等材料,证明此字不误,认为应保留原字,为研究者多提供一条语料。全文只有四百多字,切实解决了问题,要言不烦,不多说一句话。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现在不少学校有规定,文章篇幅一律超过3000字才叫学术论文,才能评职称评奖,如果不到3000字怎么办呢?那就只能东拉西扯,凑够篇幅。
全文中最长的一篇文章是《务得事实 以求真是——谈周汝昌先生〈评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抄本〉》,有两万多字。这篇文章写于2003年,其后一直在修改,直到16年之后出版该书才算是正式发表。这篇文章之所以迟迟未发,就是因为涉及周汝昌先生,不想引起学术之外的麻烦。当时我和沈治钧师兄都写过与周汝昌见解不同的文章。众所周知,红学界的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学术之外复杂的人际纠纷。张老师为了避嫌,宁愿把自己的文章放起来,也不给人以口实。尽管他的文章纯粹是学术观点的商榷,没有任何人际因素的考虑。这件事也是《红楼摭谭》出版后张老师才告诉我们的,知道之后很是感动。只有一颗纯粹的心灵才能写出一篇纯粹的文章,不是为了名利,也不愿意陷入学术之外的纷争,认认真真解决问题,老老实实做人,这正是张老师一贯的做法。
那天在发表感言结束的时候,我提出,我们众弟子大多在全国高校从事教学科研工作,有不少承担中国小说史乃至红楼梦方面的课程,也都指导这个方向的研究生,包括硕士博士,我们应该身体力行,将张老师的这种纯粹的治学精神传承下去。这种传承不仅体现在认真拜读张老师的大作,细心揣摩学习其研究方法,更要从净化自己的灵魂做起,让自己少一些烟火气,做一个纯粹的学人。
(作者:苗怀明,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