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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03日 星期五

    榆林《天净沙》词话(报告文学)

    作者:哲 夫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03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过去和现在

        白于山弹琵琶,

        唱昏统万城鸦。

        无定河边日下,

        苍茫图画,

        鹰飞羊叫烟迓。

        以上这首词,调寄《天净沙》曲牌,说的是陕北榆林市。

        说起榆林,人们便会想到白于山、无定河、统万城、镇北台、红石峡,想见600多万亩流沙的恣肆。但奇怪的是,我已经先后三次来榆林,却并没有遇到想当然的风沙。细察后知道,这得益于榆林人近70年来持续不懈的生态治理,在沙漠腹地营造了万亩以上成片林165处,建成总长1500公里的4条大型防护林带,以绿色的羁绊止住了毛乌素沙漠攻城略地的黄色脚步。全市林木保存面积从1949年的60万亩提高到现在的2157万亩,林木覆盖率从0.9%提高到33%。治理沙化面积2.44万平方公里,境内860万亩流沙全部得到固定或半固定。

        历史上饱受风沙之苦的榆林市如今已经成了塞上绿洲,穿城而过的榆溪河静静流过市区,两岸杨柳葱郁,碧波荡漾,鹭翔鸥飞。大片的红碱淖波平如镜,游人如梭。沙尘天气已由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每年20多天减少到不足10天。陕西绿色版图因此向北推进了400余公里,成为我国第一个完全固定了流动沙地的省份。2018年在榆林举行的“第24个世界防治荒漠化与干旱日纪念大会”上,国家林草局领导这样评说:“中国的治沙就是从榆林走出来的,目前仍然对全国防沙治沙工作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

        前年我随陕西摄影界朋友从白于山溯源,遥想大夏国王者赫连勃勃佇马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的无定河昔日胜景,后来却被流沙吞噬,成为荒漠中草木稀疏、兔跳鹰飞、牛嚼羊啃的白城子。但近年来,这里植被恢复良好,我们路经之处,渐行渐入旖旎光景。

        这些骄人风光的背后,有太多沙区人的故事。

        好大一棵树

        黑石红淖丹霞,

        北台南塔东洼。

        碧影蓝波翠稼,

        青袍绿褂,

        给毛乌素披挂。

        这首词,不改曲牌,还填上一个调调,个中情肠,容后道来。经营林木,最是忌讳只见森林,不见树木,好大喜功,蔑视细部。却说西部大开发时,湖南卫视做了一个名曰《西部正年轻》的节目,嘉宾邀请了我这个作家,还特地邀请了来自陕北榆林的“好大一棵树”。

        这株树从陕北榆林的毛乌素沙漠走入了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罗布泊南库姆塔格、库木库里、鄯善库姆塔格、阿克别勒库姆等新疆主要沙漠,目的是想要告诉人们绿洲的由来:无论多么巨大的树,一株是不够的,要引朋呼类,使之成林。还有就是,大开发不能变成大开挖。

        这株树有许多响亮的名字。成阵列伍的有水河女子民兵治沙连、靖边县杨桥畔镇、榆阳区蟒坑等。具体翘楚,挂一漏万,有李守林、詹立武、牛玉琴、石光银、张应龙、杜芳秀等。他们或她们都是枝叶离披的大树,都有细节不同但情节相似的栉风沐雨的故事。

        这株从定边县挪到地处毛乌素沙地南缘的靖边县金鸡沙村的树,住进沙窝里,人背驴驮,挑水浇树,在承包的荒沙上种活了树,从最初的1万亩变为现在的11万亩;34年里总共筹资860多万元植树2800万棵,使不毛之地变成了一片人造绿洲,成为靖边县北部一道绿色屏障,根深叶茂。

        “没念过书,不识字,加减还能算,乘除就算不来了,上榆林开会去,不会写名字,不知道哪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那阵可闹了笑话了。”

        “以前不和干部打交道,没想到后来和那么多领导干部握过手、说过话。”

        “以前最远就去过镇上,靖边县城也没去过,没想到后来去了榆林,去了西安,还去了北京。谁还敢想着去北京开会呢?”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本分做事、教育儿女、勤俭持家,这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变的。”

        34年后,这株树已经不局限于只是让沙漠绿起来,还想立体发展,从买树苗栽树到卖树苗挣钱,组织村民栽经果林,种大棚瓜果蔬菜,圈养家禽,办农家乐餐饮业,因地制宜做沙雕,招四方游客来家乡参观游览、避暑休闲、采摘果蔬,让沙地由绿变富。

        《好大一棵树》唱道: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如今,好大一棵树已年近古稀,却依旧云淡风轻如她的姓名:牛玉琴。

        樟子松二代

        非天能净风沙,

        拜托四野人家。

        自驾轻车怒马,

        福泽在胯,

        夹稳大漠西夏。

        这首词仍用老调,却要抖一个包袱。曲牌《天净沙》属于越调,又名《塞上秋》。以元曲四大家之一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最有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曲被誉为秋思之祖,妙处不说自明,笔者想说的是《天净沙》这个曲牌:天真能净沙吗?

        联合国早就给出了荒漠化形成的缘起: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不合理的经济活动等因素,土地发生了退化。全世界受荒漠化影响的国家有100多个,荒漠化以每年一个爱尔兰的面积扩大,全球1/5人口,1/3土地受到影响。解铃还须系铃人,天若想净沙唯有借助人,拜托类似李守林、詹立武、牛玉琴、石光银这些人领着家人或村人多多种树。种什么树?植什么灌?栽什么草?个中有不少讲究,丝毫马虎不得。陕西省治沙研究所红石峡沙地植物园,便是这样一个机构。

        红石峡位于榆林市城北3公里处,峡谷长约350米,东崖高约11.5米,西崖高13米。凿石为渠,引水西下与无定河合流的榆溪河,穿过青翠峭拔的两岸峡谷直达城西。红石峡东西崖壁多有历代驻守榆林的文人武将的题刻,由此可见榆林“九边重镇”的过往辉煌。

        沙地植物园紧连红石峡西崖,始建于1957年。过去这里全是流动沙地,植被盖度不到3%,植物种单一,只有沙蒿、沙柳零星分布。全园共搜集世界各地85科300多个植物种,其中人工栽培种230种,天然种74种,迄今还保存有1964年从西北地区引种的樟子松人工林,包括油松、云杉、杜松、圆柏、刺槐、紫穗槐、花棒、白柠条、沙打旺、踏郎、侧柏、沙地柏、长柄扁桃、桃叶卫茅等10多个林草植物种,已在生产中大面积推广应用。经过半个世纪的努力,1万多亩流沙全部改造为固定沙地,植被盖度达到85%以上,兔奔雉飞狐突,形成了丰富的动植物群落。

        “飞播治沙我们搞得最早,效果也最好。还有樟子松引种造林、沙地植被建设等一大批研究成果,都是先在这里种活,再引种到各个沙区,这样能少走弯路,节约大量人力物力……”

        沙地植物园负责人罗社强是林业二代,1964年引种的枝干笔直的樟子松,便受到过他父亲汗水的滋润,已有海碗粗细,长得像他一样精神。

        “过去是人工引种,现在已经开始自然繁育,你看这些松塔落地长出来的樟子松幼苗,已经有上百株了,我们见一株围起来一株,精心照看当宝贝养着,因为人工培育,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自然繁育来得好,这是土生土长的樟子松二代……”

        他屈胯俯首,指点我们看一株刚出土不久的娇嫩樟子松幼苗。樟子松原籍黑龙江大兴安岭,属常绿乔木,最高可达30米,胸径可达80厘米,是大兴安岭镇林之宝。榆林过去没有樟子松,如今却有了樟子松二代,足以骄人。天不能净沙,得假手于人。人不能靠天,得自驾草木,骑风沙怒马,种福泽于胯下,夹稳了大漠。

        沙区人的性格

        琴棋诗酒书茶,

        楼亭榭馆篱笆。

        忠勇淳诚乐哈,

        雄关古刹,

        燕京牌匾斜挎。

        历史上地处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过渡带的榆林市,近百年间,由于长期人为垦殖和气候演变,全市生态环境遭到极大破坏,北部沙区流沙已越过长城南侵50多公里,沙区6个城镇412个村庄被风沙侵袭压埋,榆林城曾被迫三次南迁。南部黄土丘陵沟壑区水土流失日益危重,每年输入黄河的泥沙量高达5.3亿吨,占中上游入黄泥沙量的三分之一。全市仅存60万亩天然林,林木覆盖率只有0.9%,仅存的165万亩农田也在沙丘包围之中。近70年来大规模的“北治沙、南治土”治沙造林运动,实现了从“沙进人退”到“人进沙退”、从荒山秃岭到绿满山川的历史性飞跃。这些骄人业绩的取得,除了党和政府的领导,也不能不说,与沙区人特有的性格分不开。

        古称“上郡”的榆林,始于春秋战国,明朝成为九边重镇,有“南塔北台中古城,六楼骑街天下名”的美誉,这也是榆林后来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原因。《明史》载:“榆林为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士常不宿饱。乃慕义殉忠,志不少挫,无一屈身贼庭,其忠烈又为天下最。”

        榆林朋友笑说:榆林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

        这话里的幽默与诙谐以及自嘲,透着榆林人性格中的另一面:乐天达观。治沙人或曰沙区人,举凡是谁,都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乐哈天性,正是这种乐哈天性成全了他们的血性和忠勇,使他们锁住了流沙,而且还能与时俱新。我先前来榆林,最大的印象之一是:这座历史上僻处毛乌素边缘的所在,在建设上却一点不输内地同等城市,丝毫觉不出风尘之地的土气和边城的落后,甚至满街设有许多大城市都没有的无人借书亭……

        还有,1938年和1939年,榆林忽然来了个大作家。老舍来榆林考察民俗,顺便吃了以光洁个大而驰名的榆林洋芋,品尝了北草地人爱吃的炒米、奶茶、酪饼、酥油、黄米饭,西三边人爱吃的燕麦炒面、荞剁面、羊羔肉、搅团,又寻摸饱餐了一回东南面人爱吃的豇豆钱钱饭、揪面片。子洲“果馅”,米脂“驴板肠”,绥德“黑粉油旋”,镇川“干炉”,佳县“马蹄酥”,榆林“炸豆奶”,神木“粉皮”,清涧“煎饼”,府谷“果丹皮”也在数难逃;羊杂碎、粉浆饭、拼三鲜麻汤饭,也品咂再三。过后给榆林简约而生动的定位:“城扁街宽”“坚厚城垣”“具有北平的局面”。

        从此,榆林人谝完明清的骄人,必啦呱小北京的乐哈。

        没故事的故事

        自成胜败浮夸,

        献忠骄妄成瑕。

        卜筮摇签算卦,

        伊虞侬诈,

        如今仍会招骂。

        榆林治沙70年,主要经验是坚持适地适树,注重树木合理配置,合理营造乔、灌、草混交林,坚持以乡土树种为主兼及其他。沙区集中推广樟子松百万亩是最为得意的一笔。

        在无边苍翠的万亩樟子松瞭望台上,文质彬彬的榆林林业局总工郝文功介绍了万亩樟子松林场罗向军场长,他也这么说:这是我们榆林的樟子松!

        似乎樟子松也罢,其他引进的植物也罢,一旦在榆林的沙地长久成活,便改变了原有籍贯和属性,刻上了榆林的标记,具有了和榆林人一样的淳朴和乐哈的性格。但要是一本正经地继续和他们聊下去,他们便会忽然嘴拙起来,尤其是说起自己的好来,个个都口羞得紧。

        我让他讲讲种树的故事,他反问我:“种树能有啥故事?”我问他:“种树苦不苦?”他笑说:“不苦!”我诱导他:“讲一件你难忘的事。”他把一位年轻的护林员介绍给我:“过了就忘了,你问他,他是护林员!”我便和护林员聊。“风里来雨里去,羊啃树怎么办?”护林员笑:“没有的事,羊都圈养了,不圈养也不敢啃树!”“砍树有没有?”护林员不屑:“现在这号人已经没了!”“这么大一片林子,就你一个人看,能看得过来吗?”“每天开上车来看一看,看完就开车回去。我自己的车!”“遇上野兽怎么办?比方说遇上狼?”护林人笑:“没狼,有兔子,和野鸡!”“有没有野猪?拱树苗?”“哈哈,我还没见过有野猪呢!”

        他们觉得个人那些故事根本就不是故事,太过琐屑,都是本能使然,跟寻常的喘气、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谁还会留心去记某次喘过多少口气?喝过多少口水?吃过啥饭?如同日子即过即逝,好似鸡毛蒜皮随风而去,压根就没有往心里去过。偶尔有人问起,慌慌地往心里一看,空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有米脂县的英雄李自成,定边县的豪杰张献忠等,才配得起在榆林老乡的记忆里烟望雾视,载沉载浮。所以,有故事的人和没故事的人的故事,就是他们的故事。

        地球村里桑麻

        地球村里桑麻,

        齐根共树同花。

        尘起榆林远嫁,

        缠绵潇洒,

        多情拉美欧亚。

        那天到榆林,先去沙地森林公园,看新落成的榆林林业展览馆。展览馆整体建筑仿佛相连的五片绿色树叶覆盖在荒漠,宛若一只撑开五指的劲节而黝黑的大手遮住了沙化,更像一只神话传说中四肢匍匐的神龟镇压在毛乌素之上。

        总面积3528平方米的展览馆,从1958年尝试飞播治沙并建成全国沙漠地区第一个飞播试验区开始,说到几代人对治沙的坚持,吸引了美国、俄罗斯、德国等30多个国家的专家学者的眼球。中国榆林人70年治沙取得的骄人业绩,使全世界看到并相信,如果世人都像榆林人这样,地球向绿色逆转将成为可能。

        2013年3月,习近平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说:“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

        自此,“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地球上一个高频词并持续发酵。

        是的,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地球不仅变得越来越小,而且生态环境越来越困窘,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刻不容缓。如我在这首《天净沙》中所述,世界各国千叶离披,花果不同,但须根却都扎在同一个地球之上。不要以为榆林治沙与欧非拉美没关系,沙尘如同嫁娘一样,缠绵多情,会随风而起,漂洋过海去寻你。

        上回无定河溯源,我还去了榆林市靖边县东南22公里处,看了苍山环抱绿水萦绕方圆上百公里皆被红砂岩覆盖的龙州丹霞地貌。榆林盆地埋有一种在内陆盆地沉积的红砂岩,黄土崩塌,红砂岩被流水切割侵蚀,被风力和雨水冲刷剥离,形成丹霞地质遗迹,视觉效果震撼,被称为中国的波浪谷。各种纹路分明层次不同像波浪般隆起的孤峰、奇岩、怪石,如兽头,似流水,状云朵,若陀螺。而说到底,所谓丹霞地貎,其实是水土惨烈流失的产物。

        正是夕阳西下时,色彩与光影在无声地诉说,诉说物华天宝的疮痍,诉说沧海桑田的变迁。荒旷沉寂的山谷、浓艳如血的砂岩,在晚霞映射下从不同时空角度,不同历史时段,不同人类想象,抖擞造化漫不经心的粗糙和神工鬼斧的精细,炫耀自然惊世骇俗的狂暴和潜移默化的耐心。

        人类古代文明发展的历史,是以野蛮、战争、掠夺为代价的,说穿了,是一部你争我夺的争霸的历史。人类赖以生存的蓝色星球,迄今为止还是人类唯一可以自救的挪亚方舟,小而脆弱,很容易被无度的需求和贪婪的索取伤害。为策万安之计,唯有寄望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创建成功。唯有寄望于《天净沙》,不仅是一个寓意曲牌,更是一艘天造地设的方舟:

        孑孑时走云侠,

        茕茕光射星葩。

        休数秦砖汉瓦,

        慈航有价,

        方舟不是神话。

        (作者:哲 夫,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多年致力于环保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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