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颜喀拉山上的雪水,来到了这屈曲的河床,山地、平原、丘陵和峡谷给了它恢远的气韵,黄土高原赋予它单纯的色彩,一路接纳的径流,增壮了它的声势。大河的中下游,水色转黄。
一个到过中国北方的人,总会见到黄河的身影,总会听到黄河的涛声,总会嗅到黄河的气息,自己的性情也雄毅起来。“黄河之水天上来”,一个古远的声音在激浪里荡响,尽是浩滂之气。
此刻,我位于莱州湾和渤海湾相交的黄河口。借用《庄子·秋水》里的话,这种地方是称作“尾闾”的。
滩涂渍了盐,抓一把黏湿的土,舌尖一舔,咸的!盐生植物耐得盐化生境:碱蓬、盐蒿、白茅、柽柳、马绊草、罗布麻、野大豆聚成群落,连成的草甸子大得望不断,朝海边铺去,恣意极了。
盐土湿地上,最多的是芦苇,滨海荒洼的原始美,叫它夺去大半。“芦花飘雪迷洲渚”,深秋天气,银白一片,像鹤羽。黄河口的芦苇没有我们兴凯湖那边长得顸,倒还密实,透不过风似的。目光却是挡不住的。我不出声地瞅着,心回到了兴凯湖。摆动的芦苇,让风弄出一些声音,哗哗哗,如同浪的低吟。
禽鸟喜逐水草,乐享随波飘溢的清香。天鹅、大鸨、丹顶鹤、赤麻鸭、绿头鸭、斑嘴鸭、翘鼻麻鸭、东方白鹳,晨光里,晚霞中,或凫或飞,翅膀撩起欢欣的水花。黄河口的精灵是它们。
跟人类一样,黄河也得靠“食物”维持生命。这食物就是泥沙。“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西北塬峁上的泥沙被它吞下,又远远带走,一气吐到临海的河口。寻故问典,始知黄河正流屡次改道,才得注入渤海。史书上说的“黄河六徙”,多经曩为齐地的利津。我在“黄河入海口”碑前,听一位当地汉子讲,从前黄河就在这儿流到海里,可是河口每年朝渤海东移两公里,越移越远,海滩也逐年扩延。这是一个传奇。
土地在水下生长,发育成三角洲,“黄河造陆”的异景始为世人注意。这片冲积平原,我若从云里望下去,应该是扇形的,地理书上讲的“冲积扇”,该是它吧。海陆变迁的大势,令人一叹,再叹,三叹。
黄土地上的盈裕物质覆盖过来,近海的盐渍野滩变了貌,土质沃腴了,田地肥饶了,庄稼不愁长。我过黄河坝岸,抬眼,滩地里的玉米、高粱长势旺,满眼青纱帐!这是我没有料到的。玉米结了棒,鼓溜溜的,掰下来煮着吃,香得没话说。
滩林也一派空翠,半掩村户的点点屋院。河边盖房,先要夯实一块黄土台面,再于其上起屋,很似借了先人版筑的经验。故而这一带的老宅子,大略望去,多在隆起的坡上,这种“村台”,独有它的气象。时下,整村择址而迁也是有的,只为让人居环境好起来。我走进的是佟家村。村民有眼光,看得远也想得深,兴工再建,台屋的形制却是留着的,房基加了石头和水泥,比那旧日的土台子牢稳多了。栋栋排列又极齐整,村容因之一变。各村都有自家特色:佟家村奔着“古村古色”去;坊子村要的是“鸟语花香”;高家村图个“药香满园”;南贾家村要让苗圃“果香四溢”;董王村诗意不浅,叫“小桥流水人家”;单家村也满是文学色彩,亮出“荷塘月色”的牌子,他们喜欢朱自清。“迎得春光先到来,浅黄轻绿映楼台”,刘禹锡《杨枝词》句,不妨用在这里。
住进新村的人,面庞又浮出祖上曾有的骄傲神色。日子舒坦了,脸上才有光,才对得起扎着生命之根的故土。佟家村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面包车,拍电影的人来了,片名叫“高家台”。北街村出过赵焕章,他导演的《喜盈门》很好看。后辈的作品固然新,乡情却不会淡去。
若来追一下古,这个地方真也不负“渠展之盐半天下”的盛名。渠展,就是《山东通志》上说的“齐地,济水入海处,为煮盐之所”。在这儿,永阜盐场名号最响,所产之盐,由汀罗镇的铁门关码头装船,沿大运河销往南北州县。扬州城东门,曾称“利津门”,因为从利津运去的盐,在那儿卸下。
物产丰饶,运销之业必也发达。在利津,跟铁门关齐名的码头,还有东津渡,久显商埠的繁华。“津河环带碧流长,舟子清晨渡口忙”,正是明人在诗里唱的。
滩区的新美景象,呈示着最丰富的意义,那是奔流的大河对垦殖者的忠诚回报。
筑起一座楼台,在河漫滩草甸上。它多层,专供眺览。台面再高,大河入海的瑰景目力也难及。我放胆说,过些年,这座观光台随着河口没完没了的东移而往前另建,也未可知。沧海桑田的心得,古人早已有了。
登台站定,弥望的是泛黄的芦茎、飞白的荻叶,加上袅娜的柳枝和临波的灌丛,湿地景物颇悦心神。朗净的秋光下,闻到的是草木的清鲜,看到的是湖汊的幽邃,深感生态之好。染上浑黄颜色的河水,听从海洋的召唤,匆遽激涌,不改东去的流向。太阳的金线直射下来,利刃似的刺透层叠的鳞波,化出无数闪闪的亮斑,河面上骤然旋转起炫目的光轮。此境中的我呀,想喊,想唱,想笑,想和浪花在梦里团聚,沉醉于幻象迸射的绚烂弧光。这一瞬,人也年轻起来。我竟盼着划一只小船,水里转悠,重温当年的日子。当年,我是在兴凯湖打过鱼的。
黄河水在立着“王庄险工”石碑的堤坝前突然甩了一个弯,这个弯子来得太急,水势骤剧。对岸是垦利区,这畔是利津县(都丢不下一个“利”字)。此截堤段,水情极险。抗御洪水的防护工程,叫“险工”。昔年多用桩绳捆绑薪柴、苇秸或土料来做防冲建筑物,呼为“埽工”。战国时所谓“茨防”,或许也是它。这样的易腐之料,大水漫溢,哪能扛得住?堤溃坡塌的危状,自不能免。当今换成石料,坝垛不惧水流淘刷、冲激,稳固多了。河道之水,得以科学控导。垒砌齐截的长堤上,隔不远就有一个很大的槽子,备满石块,洪水若来,抛下去,截流护岸。这处险工为百年之筑,历代黄河人眼中,决塞之事比天大。《山海经》里“禹以息壤堙洪水”的旧典,在我们这个农业古国,为世人长久记诵。
黄河岸边,我最感兴趣的是老树下闲坐的七八个老汉。一张张亮堂的脸上布满褶子,面色黑红,日子短了,晒不成这样儿。这把年纪了,多急的性子像是也慢下来,只久久朝河面凝眸,静听那发响的波流。这是永恒的谛视,神情则雕像般沉毅。水撞着岸,也撞着心。经了这么长的岁月,他们成了故事中的人。故事离不了治黄。在河务局会议室瞧了一段视频,这个情景剧,演的是抗凌洪、护堤坝的壮举,自然找得出现实生活的根据。流冰壅水,从半空凶狠压来,舍了命也要力保家园,是从肺腑发出的誓愿,惊涛一样昂奋。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里,兴许就有勇健的英雄!风浪,横竖闯过,眼下,他们安歇了,就这么不言声地坐着,胸中涛澜,大概是难消的,心仍跳得热。千里洪波中,血肉相搏创造的民族精神,比生命更长久。
河上的风有点凉,褂子自然搭上了肩。见我们登车要走,几位老汉转过脸,用憨实的笑意相送,微驼的背也直了直。
向海而奔的黄河水,把风的力量一波传给一波,雄健,勇壮,豪宕。河海之间,横出一条分界线,一边是流动的黄土,一边是宁静的蔚蓝。只有天上涌来的水,才有气度与大海相遇。
(作者:马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