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在核桃溪镇女儿家小住,一天,外出散步。在路易斯路上看到一栋有点破旧的平房,记得上个月业主挂牌出售,一个星期前牌子换成“已成交”,今天,连“交割中”的牌子也撤掉了。我站在栅栏前出神,院子收拾得这么干净,靠近大门的小房间,门外挂着米奇老鼠的彩画,玩具小汽车、皮球和棒球击打棒散在草地上。心生好奇:新主人是谁?
转身离开,一个男子叫住我:“先生,早上好!”窥探给撞破,有点不好意思,予以解释,我常常路过这里,知道房子刚刚成交。他高兴地说:“是啊,我们买下了!”又高声叫:“莎莉,有客人,快来!”莎莉从里面走出。两个人并排站着,笑眯眯地面对着我。清晨的阳光斜射在两张神采飞扬的脸上,极细的汗毛闪着金色的光。
我谢绝了“进去喝一杯咖啡”的热情邀请,站着谈了好一阵,得知他们以68万美元的价格将房子买下。外国人的社交规矩是不谈收入的,但他们急于和别人分享喜悦,把底细都抖出来了。丈夫在证券行当分析师,妻子在贸易公司当销售员,房贷加房产税,每月把薪水的一半多占去了,说不吃力是假的,可是,“活得很快乐。钱不够,怕什么?”莎莉说:“约瑟夫昨天又找到一份半工——晚间在一家夜总会当唱片骑士。”她自豪地爱抚着丈夫的手。夫妻俩还谈到未来,谈到牙牙学语的儿子,为了先会叫爸爸还是妈妈差点吵起来,随即哈哈大笑。我没多言,心里涌起难以言状的感动。
又想起另一对。他们是中国人,原先是旧金山市场街附近一家中餐馆的同事,男的当厨师,女的当侍应生,日久生情。年老的老板退休后,他们接手经营,把婚也结了。我和一位写诗的朋友,在他们的菜馆开张的那天去庆贺。那是下午三点多,午餐的峰期已过,我们和两个新人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站着交谈。老板娘不时撩开门帘,看看餐厅里的客人。我看着这一对——丈夫因操劳过度,眼睛带血丝;妻子瘦小精干,汗水使得刘海粘在额前。初上创业路,承受的艰难不说我也明白。离开时,我要和老板握手,他伸出左手,解释说,最近右手疼得厉害——拿锅铲太久,伤了筋。归途中,我和同来的朋友谈起他们,眼睛湿润了。不是怜悯,而是由衷的钦佩。
这两对夫妇有一共同处,那就是婚姻开始不久,前路漫长。中国的《三字经》开宗明义:“人之初,性本善。”我关注的,是两个人的“初”——携手缔造全新人生,姑且称之为“二人之初”。他们拥有的,是人格平等、以共享为根底的爱情。我一直以为,世间姻缘,以“同甘共苦”为上等,为极品,为理想境界,不存在谁养谁,谁欠谁之类的计较。两个并无血缘的生命,合为一体,从事一种叫“家庭”的平凡事业,这是最默契的合作,最为可歌可泣的姻缘。辛劳、体贴、眷顾,日复一日地积累,传播下去,能成就所有家庭成员的美满人生——两个主人是让后代骄傲和仿效的主心骨。
尽管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然而婚姻也用得上“行百里者半九十”的中国古训。把婚姻维持到最后不易,让它在各个阶段都焕发特有的魅力尤其困难。于是,“鲜克有终”成为大问题,好在,榜样不少。
去年秋天,在上海参加一个文学会议,遇到移民比利时30多年,退休以后回国养老的作家章平。我告诉他,2011年初冬,一次文学庆典中偶遇他和太太,他们夫妻并肩而立的画面、对过去的简单交代,竟叫我莫名地感动,不得不躲到一个角落让心潮平复。章平不解。我说:“想起你和太太去国之初,正当青春年华,在异国他乡开中餐馆,一干就是30年。太太管餐厅,你当大厨。你在餐期空档,戴着围裙在厨房一角码字,长篇小说、新诗源源而出,成就非凡。你太太管家,教育孩子。直到两人鬓发斑白,依然牵着手。”章平笑说:“这有什么?柴米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嘛!”
世间姻缘,比“门当户对”好一百倍的,是从卑微、贫困、不幸的少年夫妻到云淡风轻的“老来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夫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相看”,时间之长,以银婚、金婚、钻石婚为标记。如果说,共患难是进行曲的华彩乐章,那么生活中的琐屑、平淡,就是从头到尾的铺垫,危机四伏是它,必不可少更是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命运的咒语,被牵手的老两口骄傲地颠覆了。从初到终,欺骗、误会、诱惑都被足够深的皱纹埋葬掉,掌心只留下温暖。
(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