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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22日 星期五

    普罗旺斯行脚

    作者:郑培凯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22日 16版)

    塞尚工作室 郑培凯摄

    萨德古堡 郑培凯摄

        【域外丛话】

    塞尚工作室

        二十多年前游历普罗旺斯,是自己驾车走南闯北,经常住在乡下旅馆,行李有车子运载,每天换一个地方。这次到法国南方旅行,决定乘坐高铁,在一个据点多留上几天,省去搬运行李的劳累。盘算来盘算去,找到了埃克斯火车站附近——离市区中心不远的雨果大道上,有一家塞尚精品酒店。后来才发现,高速铁路建了新站,原来的火车站已成为旧日的记忆,落寞地缩在街边,好像法国电影里不施铅华的弃妇。不过,酒店没有了往日车站附近的热闹与纷扰,显得特别安静、舒适,藏身在林荫大道的僻静处,不失为摆脱尘嚣的好去处。

        酒店取名塞尚当然有其道理,因为埃克斯是塞尚的家乡。他出生在此,受洗在此,结婚在此;上学在此,开始习画在此,最后建的画室在此;逝世在此,葬礼在此,也长眠在此。走出酒店不远,沿着雨果大道往北,大概走三分钟,就是“画友之家”,塞尚晚年在此办过三次画展。往东去不远,是他当年读书的中学,同学中有他毕生的挚交、著名文学家左拉。在城里逛一逛,到处都可发现塞尚的足迹,从他呱呱坠地,到离开人世,塞尚在这里呼吸着普罗旺斯清新的空气,晒着普罗旺斯艳丽的阳光,喝着普罗旺斯鲜醇的泉水与美酒,融入埃克斯的天宇与大地。

        埃克斯城北,有塞尚晚年的工作室,现在修整成为展览馆,尽量保持20世纪初的原貌。这间工作室与塞尚晚年的画作关系密切,他亲自设计了工作室的格局,对光线如何射入画室做了清楚的安排,在此画了许多室内的静物画。更重要的是,他对附近的圣维克多山发生了痴迷的兴趣,经常背着画架,爬上起伏的山丘,从不同角度,观察山势的崚嶒起伏与阴晴光影,汲取灵感,为后期印象主义开拓出新的局面,引向了抽象的画风与立体主义的倾向。也因为他晚期绘画的启发,毕加索深受影响,认为他是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开山祖。

        我们乘坐市内公交车,沿着这座古城外围东侧,一直绕到城北。车上都是本地乘客,非常热心,指指点点告诉我们,塞尚,塞尚,快到了。那是一栋土黄色的两层小楼,藏身在苍翠荫翳的松树与杂木之中。走到近前,是赭红色的大门,嵌入灰色石块的水泥墙上有银灰色的牌匾:“塞尚工作室”。

        画室实在不大,最显眼的是一张顶到天花板的画梯,大概有三米多高。沿墙罗列了塞尚静物画的各种道具,有三个骷髅头、十来个陶罐。五斗柜上有酒瓶、丘比特石膏雕像以及随意摆放的水果。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桌上置放一个果盘,摆了一些苹果与橘子,正是他那幅名画《苹果与橘子》的样本。

        在画室停留了20分钟,也沉思了20分钟。一颗纯粹的艺术心灵,生活得如此简单,如此朴实,也如此伟大。

    普罗旺斯的山村

        普罗旺斯的阳光炽热明亮,不带一分湿气,让人感到空气是透明的,甚至怀疑山河大地之间空气的存在。一眼望去,山峦的婀娜曲线赤裸裸地展现在远方,虽然可望不可即,却没有任何隐晦,没有任何如雾如梦的羞涩,没有任何让想象却步的干扰。八月的田野起伏舒缓,可以看到已经收割的麦田,夹杂着成片的薰衣草与向日葵,褐黄、绛紫、艳黄,色彩纷呈。麦地收成之后只剩下土黄色的地面,有一种悲壮的凄凉,好像经历了兵燹的战场,衬着附近成排的龙柏,一丛丛圆锥似的苍绿,使人联想到梵高画的麦田,油彩是那么浓烈,落笔是那么狂野无羁,是普罗旺斯田野色彩的感召,激起了画家内心炽燃的艺术追求。

        我们从普罗旺斯城里出发,往北部山区进发,到达的第一个村子名叫Lourmarin,有人称之为法国南部最美丽的乡村。二十多年前我曾经从巴黎驱车南下,虽然遍游罗娃河与隆河流域,在山峦与河谷之间游荡,却从未进入普罗旺斯的山区。到了这里,才算感受到真正的普罗旺斯乡野,体会了山村宁谧的悠然与闲散。

        村子不大,却有教堂、古宅、广场、喷泉,保留了十八九世纪的风韵与雅致。进村有夹道的法国梧桐,修剪得齐整,融入了临街屋宇栉比鳞次的氛围。一大片草场延伸到远处的丛莽,想来是旧日放牧的地方,依稀能从历史的风中听到牛羊啮草的声息。沿着古村的街道走下去,整片石墙爬满了萝荔,墙角突出的仄窗垂落艳红的凌霄花,映着亮丽的阳光,照射在游人稀稀落落的阳伞上,你看到的,就是雷诺阿笔下色彩丰润的画面。一家糕饼店门口摆了两三张小圆桌,五六把椅子,聚集着七八个游客,老老小小,有坐的,有站的,还有跑跳的,吃着冰激凌,喝着矿泉水。树荫底下横卧一条鼓出双眼的八哥狗,喘着大气,似乎是抱怨主人只顾休闲玩乐,不管苍生疾苦。

        走到村子尽头,是座古堡,始建于15世纪末,完成于16世纪,相当于明代中叶,与唐伯虎、文徵明是同一个时期,主要是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古堡还算壮观,但有点瘦瘠崚嶒,说不上巍峨宏伟,和这座古村十分匹配。古堡中层有块台地,养了一池睡莲,有锦鲤优游其中,在此可以远眺普罗旺斯的山野蔓延,阴阳昏晓,决眦归鸟。古堡底层有个酒窖商铺,专卖普罗旺斯地区出产的葡萄酒,沿着石壁排满了酒架。此地特产除了隆河流域的红白两种葡萄酒,特别突出了淡淡胭脂色的桃红酒。酒窖主人解释说此地桃红酒味道干涩,不甜,适合夏日搭配吃海鲜。于是,买了两瓶,一路喝到里昂。心想,要是唐伯虎与文徵明跟我们一道游历,画画题诗,饮酒作乐,才是穿越时空的至乐呢。

        进村时,看到一条路名是Rue Albert Camus,以为是村民虚攀文学巨匠卡缪的名声,后来得知普罗旺斯作家博斯克长年居住于此,并且曾邀请卡缪(Albert Camus)到村子住过。卡缪喜欢普罗旺斯的环境,乐于在此写作,遭遇车祸死后,就葬在这个村子的坟场。2009年法国总统萨科齐想把卡缪的遗骸搬到巴黎的万神殿中,假借卡缪的光辉形象,凸显自己对文化的尊重,却遭到卡缪儿子的拒绝,理由是,卡缪希望长眠在这宁谧的山村。我心里默默地想,下次吧,下次再来普罗旺斯,我一定带一瓶桃红酒到卡缪墓前,酾酒祭奠一番。最好带一本唐伯虎诗集,念《落花诗》二十首给卡缪听。

    萨德古堡

        驰骋在普罗旺斯的夏日田野,好像天地之间从来没有焦虑与烦恼,只有湛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山峦与河谷,以及成片成片、向着远方伸展的向日葵花与薰衣草。或许因为这是我的异乡,眼前只有令人振奋的风景,可以撩动塞尚几何形山丘与树木的宁谧,唤起梵高对阳光灿烂的炽热崇拜,不会联想到任何世间的纷扰与苦难。不禁想,游历陌生的远方,观赏特定时空的美景,隔断了切身的社会关系与情感关联,是否就像坐在电视机前观赏动物世界那样,为蜂鸟采蜜时震动翅翼的速度而惊叹,为刚孵出来的小海龟拼命奔向大海而欣慰,为长臂猿轻松摆荡于丛林树梢而雀跃,为东非动物大迁徙的壮观而惊心。外在世界的赏心悦目,与内心世界的情感波动,当中隔着一层无关切身经验的薄膜,便暂时脱离了人生的真实轨迹,然而也增加了新的生命感受。

        我们去的古村是Lacoste,有个废弃了重修的古堡,是萨德侯爵住过的。记得自己在1970年初到美国,选读欧洲近代思想史,耶鲁出身的教授强调欧洲近代思想有两大脉络,一是笛卡尔主义,是光明磊落的思辨逻辑主流,还有一支暗潮,就是萨德侯爵发掘人类内心黑暗面的探索,一直影响到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与性压抑的解放。因选课而读了萨德侯爵的著作,内心无限战栗。萨德主义与蛮荒时代的混沌暴力不同,是精致的暴力实践,而且赋予明确的意识与思想追求,企图推翻既有的道德规范,欣赏暴力实施的过程,为追求崭新的未知心灵领域而张目。可怕的是,这是一条追寻无止境黑暗的实验,充满了不断加强的嗜血刺激,却不知伊于胡底。

        古堡在法国大革命期间遭到地方农民的革命破坏,残破的痕迹在刻意修复的过程中,展示了时间的疮痍,告诉我们历史的无情。生活在和平岁月,我们看到的断井残垣也是美好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们沿着古堡的仄径,穿过乱石散布的壕沟,走进高低起伏的古村,发现村子已经成为一家艺术学院的基地,修复的屋宇都是艺术家的工作室,展示艺术创作的成品。历史的疮痍,经过时间的淘洗,冷静下来之后,都成了艺术。

    儒莲古桥

        在普罗旺斯的田野间找路,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找一座古桥。司机在一片荒无人迹的原野上绕了几圈,从一条仄路开下河谷,停在路边。我们下车的地方,有一片灌木丛,前面是座平坦的水泥桥,走到桥上,看对面,就是古桥了。走到桥上,普罗旺斯夏日正午的阳光,像古罗马战士列阵的长矛,闪着耀眼的光芒,在我们视线前方铺排了一片杀气,朦朦胧胧看到一座三眼的岩石古桥,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儒莲古桥了。

        定了定神,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古桥虽然经历了两千年的沧桑,却丝毫没有岁月磨蚀之后的残破感,倒像是老当益壮的战士,让我想到三国老将军黄忠在定军山刀斩夏侯渊的气势。不过,这座桥的年龄,要比老黄忠早上三个世纪。说到普罗旺斯的老桥,旅游书首先推荐的是尼姆城东郊的嘉德古桥,算是法国南部最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嘉德老桥是座废弃的引水桥,有三层桥体,引水槽坡度计算之精密,令人不得不佩服古罗马建筑工程的成就。不过,五十米高的嘉德古桥,壮观是壮观,却与儒莲古桥的功用不同,不是平素车马行人与战时军队辎重踩压经过的交通衢道,也不像儒莲古桥老而弥坚,直到2005年还让汽车在桥上通行。我们脚下的这座水泥桥建好后,它才完成了历史使命。

        儒莲桥建于公元前1世纪,相当于中国西汉末叶王莽当政的时代,桥名Julien,用了凯撒大帝(Julius Caesar)的名字。当时罗马帝国开疆辟土,从北意大利,一直穿过高卢地区,扩展到西班牙,就是经过这条通衢,跨过这座大桥,拓展了帝国的恢宏疆域。这座桥的石材取自本地的石灰岩,除了三眼桥拱之外,还在两处桥墩的上方开了两个泄洪用的眼洞,远远看过去,有种很特殊的罗马均衡美感。夏日的普罗旺斯总是艳阳高照,干燥得像烘烤面包的烤炉,我们脚下是卡拉丰河,河床几乎完全干涸了,曝露出锈红色的岩岸。很难想象古罗马时代,在涨水的季节,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带领披盔戴甲的将士,随着运送辎重物质的车队,跨过波浪汹涌的卡拉丰河,会在桥上想些什么?会像孔子那样,想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吗?会像高渐离那样,心潮澎湃,击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两千年来,昼夜阴晴,水涨水落,有时波涛拍岸,有时涓滴淅沥,河水还是顺着河床流去,儒莲桥依旧屹立在这里,看着罗马帝国崛起,看着罗马帝国灭亡,看着神圣罗马帝国再度兴起,也看着神圣罗马帝国的后裔衰败而灭亡。

        我们站在新建的水泥桥上,远望儒莲古桥,就好像看见了历史最真实的见证,从古罗马时代一直到今天的法国,风里雨里,光影交错,有战争的残酷,有和平的安逸,人事全非,而古桥依旧。

        (作者:郑培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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