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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10月25日 星期五

    远山远水隔不断的呼唤

    作者:韩毓海 《光明日报》( 2019年10月25日 13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中华民族已经走过了五千年波澜壮阔的战斗历程。我们思考、总结其中的历史经验,就有必要去回顾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的“大事因缘”——哪怕是非常简要、粗略的回顾。

        但这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事情。当然更不是我这等无知者,仅凭“无畏”、想干,就能干成的事,更何况,实在也没有谁要求、布置我去这样做,于是,我一度甚至以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近乎无事生非。

        人们写书,总是基于各种各样高远的理由,而我的理由,倘若坦然地说,竟然是时时感到无聊——如果用雅致、时髦一点的说法,这感受大概就是所谓“寂寞”。

        有一段时间,就因为寂寞的缘故,我把古代的奏章找出来抄写,从《商君书》到康有为的《上清帝七书》。我抄书的地方,就建在清代成亲王永瑆旧宅的废墟上,夜里,这园子里是一个人也没有的,从古树的缝隙里,能够看到对面圆明园寥落的灯火。秋天的夜空,如同无际的大海,月明时的窗外,云在天际走,仿佛沧海上行着的帆。

        四周一片静谧,而心就这样沉静下来。

        于寂寞与沉静中,我时时感动于前人的勇毅与艰难,慨叹于他们的走投无路与奋然前行,同时感到了更大的寂寞,竟然想起了这样的话——“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沉静下来,就似乎听到远山远水隔不断的呼唤、呐喊,而这呼唤与呐喊,又时时使我在平静中感奋,于寂寞里惊怵。

        到了这个岁数,年轻时经常走动的朋友,因为“忙”的缘故,彼此早已不大走动了——而这也许更是因为心的隔膜,彼此既然早已没有什么可谈,枯坐着避过对面的眼神,使我时时感到时光不能忍受的漫长,同时分明感到:正是这样虚浮的时光,将我们与历史、与远山远水的呼唤和呐喊,隔绝开来。

        终于来了一位,是多年前也在这院子里常常谈天的,只是自他担了要任后,已很少来往了。那天夜里,他偶然从楼下经过,看到只有我的屋子还亮着灯,忽然就踱上来,开门后,彼此默然良久。

        “这是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啊!”

        他翻了我的笔记,断然决然地鼓励说——这语调,恍惚间使我想起彼此还年轻的时候。

        我忽的一振,但彼此看着对方灯下的华发,情绪随即暗淡下来,我随即低声说:“而我倒是觉得什么意义也没有……何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无聊而已——”

        “嚯!‘大事因缘’——你起码可以给学生讲它一两件,这对年轻人是很有好处的。”

        “然而没有人爱听的,现在的学生,你是不知道的——”

        “现在又怎么样呢?青年学生,就像当年的你我,总是追求有意义的人生——”

        我想说:现在的学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你我,而且,如今反感于“意义”的,岂止是青年学生。

        马克思曾经发明过一个词——“有节制的利己主义”,且感慨地说,“这种利己主义表现出自己的狭隘性,并用这种狭隘性来束缚自己”——而在马克思看来,“德国社会的各个领域之间的关系”的实质,其实就在于这种“有节制的利己主义”。我想,这恐怕便是马克思他老人家深以为“寂寞”的根源所在,这甚至也就是马克思判定自己的工作在当时的德国“没有意义”的原因。

        而所谓“德意志意识形态”,一向也绝不仅仅是说当年的德意志帝国。我想说:“有节制的利己主义”,如果这算是一种“症候”,恐怕就连如今的你我都在内。

        然而,看到友人疲惫然而执着的目光,以及他的华发,这些扫兴的话,终于没有再说出口。

        我知道,他毕竟是洞达的,而其寂寞,实际上绝不在我之下。

        翻着这些笔记,他从我这里拿了一支烟,抽起来。

        我们就这样对坐抽烟,再也无话。

        临行,他握着我的手——是如同年轻时那样的紧握,而目光里竟然似乎有了乞求:你毕竟可以试一试,也算是为我们,你看我,现在即使想做这些,也不可能的了,至于你,毕竟还好,起码,时间是自己的。何况,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想着他自己一个人吧……

        我默然送他到楼下,月光满地,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月光里,想起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于是,到了下学期,我的一门新课,就这样列在了课表上,课程名是“唐宋以来经典文献选读”,而这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因为受了夜访的故人的“蛊惑”。

        而结果自然不出我之所料——起初,听课者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其状如同赶集,而到了期末,敢于参加考试,“以身试法”的,却只有五个了——这成绩,自然是我当教师以来,最糟糕的一次。

        我知道,这门课,对于初出茅庐者,委实是太难了,只是这种难,反而激发了我的勇气或者脾气,毕竟,与学生为难,又何如与自己为难——于是,假期里把讲义改了又改,发给了我过去参与编辑过的刊物,而如今的编辑正是过去的学生。不久,过去的学生回信说,文章固然令他“醍醐灌顶”,但主编的意见却是两点,一是文章太长、也太难了,“本刊水平所限”,竟不知道怎么删改;二是这文章讲的是历史上的奏章,而奏章,则不属于“国学”。

        原来如此——

        如今讲“国学”的人多了起来,但究竟什么是“国学”呢?

        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大致有四种:一是经典研究(儒),二是治国理政的学问或政治研究(笔),三是事实的归类和辨识(学),四是诗词歌赋(文),即我们今天所谓的“文学”。此所谓:“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授,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

        中国传统文明,当然不等于诗词歌赋,就是因为其中蕴含着治国理政的宝贵遗产。“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所谓“文笔之分”,“笔”就是奏章,就是治国理政的经验与学问。

        如今讲“文”的人极多,而对于“笔”的重视非但不够,几乎就是完全的无视,而这里的原因,我以为无他——人们如今需要些轻松的东西,文章还是轻松些好,写文章的人,最好不要与编辑和读者为难。

        进而言之:文人不必管国事,国家也不要管文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最好,而在如今的“主编”们看来,我把“国事”扯进了“国学”,这就是无事生非,就等于破坏了“国学”。但这岂不恰是千年的积弊,正如刘师培所谓,夫中国之学术,既以非干涉为宗旨,故中国数千年之政治亦偏于放任……虚浮之习,朦混之弊,层出不穷,则中国之用法,悉以放任为政策,未尝有任法为治之一日也。

        然而,既然彼此“水平所限”,再跟他们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自从写文章以来,我第一次尝到了“退稿”的滋味,且还是被自己的学生,被自己过去编辑过的刊物——我从此知道:老师不必为难学生,写文章的人更不必为难读者和编辑,如果一定要认真较劲,那你就只能自己去跟自己玩。

        鲁迅说过,“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然而,如今想来,大约也就是从这里,我终于读出了使鲁迅工作下去的动力,而这种动力无他,其实无非就是“寂寞”而已。

        我从此也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最大的寂寞,其实就是毛泽东所谓“一个人挖山不止”。“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而这又是怎样的“愚不可及”。

        恰是因为这样的教训,我豁然开朗于我们文明的伟大精神,于是,便从此下定了决心,在这寂寞中前行,于是,我终于动手开始写《龙兴:五千年的长征》这本书。

        扪心自问,这能算历史吗?

        据说,历史,是关于记忆的。

        鲁迅在《范爱农》里写过一件事:当年,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清安徽巡抚恩铭被捕,恩铭的亲兵把徐的心肝挖出来,炒着吃了。

        这描写自然比福柯的《规训与惩罚》要深刻。而至于这种施暴的原因和动机,我则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今年夏天去井冈山,井冈山干部学院的同志告诉我,当年还乡团杀回来,抓捕赤卫队和红军,就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炒着吃。但这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恐惧。古来的风俗是这样的:杀了一个人,他的灵魂就会来找你报复,只有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吃了,他的躯壳就没有了灵魂,于是,杀人者就会免于被鬼魂报复。

        其实,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中写过同样的事:美洲殖民者用一种巫术摄取了印第安人的灵魂,使他们不能思想,没有记忆,不能反抗,成为终日劳作的“僵尸”奴隶。

        我想,这就是所谓“诛心”的意思吧?

        鲁迅晚年写了《女吊》,这文章歌颂一个美丽的女吊死鬼,她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的敌人,“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使其不得安宁。

        鲁迅临终前还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基督徒临死前要忏悔,以饶恕自己的敌人,而我想了一下,我不希望被饶恕,至于我的敌人,我也一个都不饶恕。

        在“意义”到处被解构的时候,如果说到“意义”,我们的历史,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在于:中华民族已经走过的五千年波澜壮阔的战斗历程,有着许多内外敌人,我们的历史,就是前赴后继,与内外敌人不懈斗争的历史。

        “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鲁迅的工作的意义,鲁迅的写作的意义,我以为——在很大的程度上——往往竟是因为他的敌人,直白地说:是为了使敌人长记性,是为了给他们一个难以磨灭的深刻教训——我想,毛泽东毕生的奋斗其实也是如此。

        因此,他们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历史与其说是关于记忆的,还不如说是关于报应、关于报复、关于革命的。

        革命史观,大概已经被“学术界”解构得体无完肤了,但我是赞成这样的史观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革命与改革的历史,因此,我把它称为“五千年的长征”。

        马克思渴望他的书有“真正的读者”,于是就不想在一本书的序言里,把“结论”事先告诉他们,他说,“因为仔细想来,我觉得预先说出正要证明的结论总是有妨害的,读者如果真想跟着我走,就要下定决心,从个别上升到一般”。只是经不住恩格斯、拉萨尔的苦苦劝说,他方才极不情愿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自己的研究心路、“骨架”和方法,做出了简要的概括,尽管这无论对于读者还是作者自己都是必要的,马克思还是对这种广告式的“内容简介”感到不满,于是他在文章开头执拗地重申:写作只是“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问题”。

        如果必须简单地向读者概括我这本书的主旨,这就是:沿着殷周之变、周秦之变、魏晋隋唐之变、唐宋之变,通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讲到今天“数千年未有之新时代”,而这就是我所谓的“大事因缘”。

        古代与现代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中国的古代历史,当然也是改革与革命的历史,然而如马克思当年所说,“可是,彻底的德国革命看来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困难”。

        马克思所谓的这个“重大的困难”,究竟是指什么呢?

        马克思接着回答说:“就是说,革命需要被动因素,需要物质基础。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需要的程度。”

        我想,晚清以来“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意义,其实正在这里——那些内部的与外部的、主动的与被动的条件,高度聚集在一起,迫使着中国,去全力克服“物质的限制”、“生产力发展的限制”,从而为将来“彻底的革命”提供“物质基础”。

        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突破“物质的限制”,化中国生产力发展方面的“被动”为“主动”——这当然是我们前人艰苦卓绝奋斗的辉煌成就,但却未必可以囊括他们伟大抱负的全部。

        甚至,我以为这还不是马克思所谓的“彻底的革命”,也并不是毛泽东所谓的“将革命进行到底”,而只是“万里长征”最关键的一步,因为这只是为我们今天的“新时代”奠基。

        因此,我们的时代,即所谓“数千年未有之新时代”的意义,便在于在生产力高度发展和竞争的基础上,去建立一个更加合理和美好的社会制度,以此达成人的解放,这乃是“最后的斗争”,这才是马克思所谓的“彻底的革命”,这才是毛主席所谓的“将革命进行到底”。

        所谓“机遇空前,挑战空前”,就是因为今天的我们,面临着这样的革命。

        这就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为了这“最后的斗争”,我们可能还要经历几十代人的奋斗——“几十代人”是什么意思呢?自从有衍圣公以来,孔夫子的子孙,毕竟才只有七十几代——路漫漫其修远,我们今后的路更长,工作更艰苦,成就更伟大。

        我想,这本书,在这样的时代,还不至于沦入“既无人赞和,也无人反对”的境遇。而与其得到赞和,我倒是希望得到反对,这里的理由无他——“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就是因为我们的事业,从来都是在不屈不挠的斗争中前进的。

        我不是历史学家,没有那样的学问,写史之于我,无非是“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而已。

        我只是想,夜访者的话或许是对的——“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想着他自己一个人……”

        鲁迅说过:无穷的过去,无穷的远方,都与我有关。

        然而,我总不能忘记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师长,尤其是何毅亭校长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我想,这一方面是为了学术,他说过,“用学术讲政治”,就必须舍得力气去做学问;另一方面是为了前赴后继的事业,正像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正义的事业永远年轻。

        (作者:韩毓海;本文为《龙兴:五千年的长征》一书的自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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