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看着摆在案头的《瓜饭楼藏文物录》(以下简称《藏录》),其庸先生对古代文物那种亲切、十分关注的神态,又浮现在眼前。可能他认为我是搞考古的,对于考古密切关联的文物,会知道得很多。早先见面时,他就总会引我去书房、画室中,看他新获的藏品,说它们的情况,并问我的看法和感受。有的,我有一点一般的知识;大多的,真说不上具体了解,于是就不愿意多说。因为没有实实在在的了解,自然就没有深一点的应对。他对这一点,内心可能会有一些失望。但我自己知道,这其实真是与我的文物知识素养相当欠缺有关联的。
现在看他比较全面的收藏品,突然想:其庸先生当年引我看文物,可能还有着希望我从自己的专业角度,随意评点、议论,可以使凝集在相关文物上的核心精神,变得明晰一点。之所以有如此联想,是看到《藏录》中的文物,从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到晚清时段的文墨,上下数万年,纵横千万里。任何一个知识面极广博、也有超越常人精力的学者,还是难能对这些文物都有较深一点了解、认识的。其庸先生却不论行脚何处,稍得可能,绝不忘广搜博采。诸多入目的文物,只要力量可及,即置之于囊。所以如是,就是他在总序中说的:任何一件文物,都有它的“史料价值”,可以助益于“认识历史”“认识各个时代普通人民的生活真实”。
1、与其庸先生结缘相识、渐趋相知的30年
其庸先生,作为成果丰硕的一位思想文化大家,毕生不变的情怀,就在认识、研究、弘扬祖国优秀的历史文化。虔信这也是祖国昌盛、人民精神文化素养可以不断得到提升的有用道途,因之,他对凝集着、甚至也可能助益深化认识祖国传统文化的古代文物,就有了一种发自内心、十分浓烈、可以说是无法割舍的感情。
在我与其庸先生结缘、相识、渐趋相知的近30年时光中,留下了太多值得回味的记忆。其中,不少就与他的历史文物情结深深勾连。粗看,这一现象不好理解:他在红学、书画、艺术等诸多领域中,挥洒他的如椽大笔;我则僻处新疆,毕生踯躅在考古舞台,寻求着西域文明的精神。时空相隔,可以说是相去遥远。但真也是心有灵犀,在偶然相遇、稍有接触后,立即彼此感受到了内心深处对祖国西部壮美山川、这片土地上的民族兄弟、多彩文化的强烈关心,为祖辈仁人志士在西域大地开发、建设过程中曾有的奉献、牺牲而难以释怀!背后,都有着十分清晰、若可触摸的爱国、忧国之情。于是相见恨晚。西域文物、民族、历史文化,成了我们内心息息相通、流淌不止的精神桥梁,联系、交流可以说相当紧密。
在我40年的新疆田野生涯中,以尼雅河为生息舞台的精绝城邦,曾是重点工作的地点之一。1995年10月上旬,一个十分偶然的机缘,让我远远看到了沙尘掩覆下,似有一座古冢稍稍出露。停下沙漠车细细观察,确实是一处保存还好、没有后人扰乱痕迹的墓园。古冢中保存不错的小锦片,明显具有汉代特征。这是沙漠考古中难得的机遇,加之自己当时还有指挥、临机决断的权力。于是随即改变工作计划,调集主要力量,对墓地实施严谨、科学的发掘。随着墓地不断被揭开,它是汉代精绝城邦故主们最后的埋骨之处,渐得明确。而且随葬文物在沙尘下,保存得出奇完好!学术研究价值难以轻估。很快,发现精绝贵族墓园的消息披露在报端,立即吸引了国内外注重西域古代文明研究的学界的强烈关注。
精绝,《汉书·西域传》中有短短不足百字的记载。清楚说明,它是汉代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一个城邦,自称为“国”。户仅四百,居民不过3000多人,但在丝路南道上,却是一处不可逾越、不能被取代的重要站点。在20世纪30年代前,这里曾是英国学者斯坦因倾注主要力量、四次进入工作,搜掠过大量文物的处所。在他的相关报道中,曾不厌其烦介绍过他获取的大量“佉卢文”文书,却少见对这一绿洲城邦社会经济、文化生活实况的全面介绍。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考古人才得以相当艰难地、一步步迈入了尼雅河谷的沙漠之中。近10年的尼雅考古,对尼雅河古代城邦的前世今生,也算大概摸清了变化的轨迹。而如今,集中着精绝城邦当年物质精神文明的统治人物墓园的发现,无疑可以使相关认识极大深化。
事实也真是如此:大量实物资料,清楚显示精绝城邦统治者,具有相当深厚的汉文化素养,按汉式礼仪处理丧殓(葬具有棺、椁之形,男女主人衣物置于各自的楎椸,头脸覆面衣);学习、使用汉文,《苍颉篇》是课本。公元三世纪后,才有了佉卢文,出现汉、佉卢文并行;精绝王夫妇,身盖彩色斑斓、有“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织文的全新锦被;精绝王子手臂上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同样色彩艳丽;随殉陶罐上墨书大大一个“王”字,墨迹清晰,提醒着后人不能轻忽了他曾经的地位……贵若黄金的丝锦,出土即达10种,37件之多。时隔2000多年、仍光可鉴人的铜镜;西来的晕繝纹彩色毛织物,蜻蜓眼玻璃珠(当为古籍中称谓的“琅玕”),棉布;地产的木质用具,麦、粟食品,葡萄、梨等果品,共存一处,彼此交辉,生动显示了当年丝路古道上曾经流淌过的物质文明。
2、其庸先生对祖国历史文物的深厚情感
发现精绝贵族墓园相关信息见之于报道后,很快就接到了其庸先生的电话,嘱“到京时,一定要和他说说细况”。年底,赴京汇报。随后就赶紧到了当年冯先生住家所在的红庙北里。白天忙过公务,赶到冯先生家中,时已入夜。其庸先生知道我要去,在他并不宽敞的书房中等着。
看着我准备好的、相当多的放大照片。听着我近乎烦琐的具体介绍,偶尔也提出一点问题,希望更多了解一些细节。说完、聊过,时已夜深。在稍稍思考后,他以非常认真、少见的严肃态度说:“这绝对可以说是20世纪尼雅考古的最重大发现”“它不仅可以有力推进西域史、精绝史研究,也可以帮助深一步认识丝绸之路上的实际情形”“新疆一直是多事之地,这些考古资料,对科学认识古代新疆,了解这里一直是多民族共处、共建之地,也会很有好处”。他又十分认真地提了自己的意见:“真希望你能挤出时间,介绍相关考古资料,我想尽快在艺术研究院的《中华文化画报》上刊发。画报,是一份中、英文合体,主要向国外读者介绍国家文化的刊物。资料在这里发布,可以让国际文化界的友人们,也能很快知道我们的新成果”,“文字不一定很多,毕竟还得有一个分析、消化的过程。但图片可以多发,用图片说话,同样或者还更有力量!”其心怀国家、念及世界的感情,清楚显示在他有点激动的面庞上。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十分理解他的情怀,很快草就了文稿;他也以十分快的速度作了处理,在1996年第一、二期合刊的《中国文化画报》上,以《本世纪尼雅考古的最大发现——沙埋汉晋精绝古国一朝见天》的通栏标题,用了画刊大八开本的九个版面,迅捷报道了相关资料。
年底的交谈,在次年初就以十分精美的画面,让“精绝文明”走向了世界。这当之无愧是当年最快的刊发速度了。画报上的通栏标题,不是普通的排字,而是其庸先生以酣畅笔墨、手书完成的冯体!我不厌其详地叙说这些细节,意在说明冯先生在这组考古文物资料刊布过程中,曾经倾注过的情感,对祖国西部大地浓烈的、几乎可以灼人的情感。他看古代文物若自己的生命,真不在于它们的经济价值,重要的是发掘、揭示其曾经存在的文化精神,让读者们从中也汲取有益历史营养。其庸先生,如他一样有爱国情怀、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们,内心深处怎样看待珍贵历史文物,从这件事的诸多细节中,我们是可以清楚触摸的。这才是我们应该关注、深一步思考的对待祖国历史文物的精神。
3、文物是传之永远的、民族的思想灵魂
任何一件古代文物,都可以说是一物一世界,总会带有制作、完成了它的那个特定时代的诸多气息,有着那个已经永远消逝了的时代的文化追求。其庸先生珍爱文物,关注手边的文物,因为他总是多角度、多维度地审视、剖析着,希望在不断地揣摩、分析中,可以捕捉到看似已经消失、实际总会留下痕迹的古文化气息。这就常给人他对文物有爱不释手的表象。这里,我以他曾经关注过的汉代画像砖、画像石为例,稍予申述。他面对众多画像砖、石,会注意相关砖、石的出土地,于是,就看到了相关地区曾是汉代“经济比较发展,政治文化发达的地方”;形形色色的画面总合,“几乎可以反映整个汉代的社会生活面貌,甚至汉代以前的神话、故事”;将相关砖、石画面放在中国艺术史的框架下,他看见了它们是“未受佛教文化影响的中华民族的本生文化”“上承先秦及先秦以前的原始艺术”;从发展史分析,他想到了“中国绘画到汉代,已确立起绘画的民族传统和构图的基本原理了”,如“采取鸟瞰的视角来布置景物”“用线条来表现客体”,还有“画上加题记”。看似简单的汉画像砖、石,经过他的这番品味、审视、不同维度的比较,他对中国美术史的认识,就有了一重纵深的思考。
正因为其庸先生看文物,就如看先祖前辈们留下的遗教,是值得珍视、应该传之永远的民族的思想、灵魂;是可以助益中国人民增强民族自信,提高文明素养的珍宝。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国宝级文物战国“陵君王子申青铜鉴”送进南京博物院,将全国唯一的(明)正德皇帝的“罪己诏”,送到第一历史档案馆,而且决不言钱。化个人之珍为全国人民之宝,清晰说明了其庸先生的文物情怀,后面流涌着的实际是一份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具有的家国情愫!
其庸先生驾鹤西行已经两年。他远行时,我不在国内,但确一直想着要写写我亲历、有感受的一些事。《瓜饭楼藏文物录》问世,夏师母嘱我写写先生与文物有关的一些事,于是想到这些亲历过的故事。其庸先生在面对收藏古文物时深埋内心的历史文化情怀,是我们值得记取、继承的精神。
(作者:王炳华,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