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
雀是小号飞行物,比不得鹤,比不得其他大型飞鸟。所以雀不会像老鹰,将窝巢筑在云间绝崖,也不会像鸦、鹭,筑在高树之梢。它不需要如此惊人的房舍,只需一个仅可盈握的避风躲雨之所。它在世间的任何荒芜野外,或是稠人广众边沿的篱落、灌木丛,都可以建起窝巢,比平地略高一点即可,若是没有略高之处,就是结在草茎之下,也很好。
雀巢很小,却玲珑可爱,材料是被岁月和风雨遗弃之物。小的落叶,断的草茎,枯的细枝,飞散的蒲公英花、芦花或别的落花,只要雀的小嘴能叼得动,这些大自然的弃物,就能编搭出精致绝伦的小巢。半圆形的,弦线朝下,截面朝上,迎着星光月光和连绵的雨、风、霜、雪,将飞行后的累、觅食后的倦,在一片啁啾里卸下,卸到梦幻一般温暖的巢中,迎来回家的欢喜。如此日复一日,度过日迁月移的岁月。
结在小树上的,一定是极勤快的雀,那窝巢就像树上的一枚果实,斑驳的色泽中透出一种沉静安详,窝巢和树就那么浑然一体。然而,悬在小树上的巢容易被大风刮跑,所以说只有极勤快的雀儿才会在小树上安家。结在墙角、篱落间的,一定是胆子比较小的雀,它喜欢把家安在容易被人和动物(如猫、狗)忽略或无视的地方,它懂得隐藏,这也是一种保护。家是永远需要给人安全感的。把窝结在草茎间的,一定是务实而且低调的雀儿。它们是随遇而安的一类,很接地气。窝巢紧贴着细草如茵的大地,在春风里传出啾啾声,在落花里飞出曲线和诗意。当一个人在野外无意间俯下身子,发现草丛里那么美丽精巧的雀巢,巢中还埋着三五枚淡黄深绿的雀卵,他一定会惊奇得几近失语,会立刻爱上这原野、这世界,并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得不能再小的窝巢,怀着童话一样的心情。
记起画家黄永玉说过一句话:“躺在地上过日子,贴着土地过日子,有个好处就是,摔也摔不到哪儿去。”雀儿正是贴着土地结窝儿,也算是低调的生存智慧了。雀的心和人的心一样,都渴盼踏实、妥帖。
雀喜
见到和听到雀儿总是欢喜。
在草丛和灌木间跳跃、啁啾,声音清澈得像流水。
在晨光和露水里,在冰雪覆盖时,在和风或寒雨中,它们都不会停止那种清澈如水的啁啾,也不会停下欢快的跳跃飞动。一根小枝丫、一段草尖、一块小石头就够了,哪怕是荆棘丛,只要有落脚之处,它们就能唱出来,跳跃飞动起来。它们是精灵一样的歌者和舞者,在这芜杂变幻的天地间。它们从不拒绝同类,它们喜欢三五成群,甚至列成庞大的阵容,飞鸣于灰色冷冽的云层中,寒冷的是天和地,温暖热烈的是歌声和翅膀。高空里盈耳的都是翅声和啼声,那是天籁,是融通万物心灵的乐音。
黎明时喜欢听雀噪,风雨时喜欢见雀跃。它们的欢喜让人惊异,让人心里一振:活着,就要满心欢喜。
觅食的雀,栖息的雀,飞动的雀,啼唱的雀,人不会知道它们为什么欢喜,人的欢喜太少。生命最大的补给和滋养,就是心里有欢喜,雀儿明白,人为什么不明白呢?
雀赏
那么多画师喜欢画雀,但总是喜欢画寒雀或零乱在秋风黄叶间的雀。人格化了的雀,被水墨赋予太多人的悲苦愁闷,但那不是雀的本意。
八大山人的笔下,所有的鸟,包括所有的雀,都是孤高的,它们总停落在某片残荷之下或某片寒石之上,敛伏着小小的翅膀,沉默着,白眼朝天,透出一种冷冽,一种悲愤,一种决绝。这不是雀,是这位国破家亡的天才画家内心苦痛到无以复加、桀骜到无以复加的意象。几百年过去了,这意象依然如无坚不破的利刃,直抵人的心灵。
而徐青藤画的寒雀,却是另一种利刃,荒寂无限。这么一个悲怆的人物,画的那种枯芦老叶间的寒雀,恰如一部流血不流泪的心史,丰沛了一部中国画史。那是怎样的雀儿啊,几笔浓到看不清的浓墨,几笔淡到无的淡墨,几根随意的线条,就把寒冬里的生灵刻画得那么孤寂。它们是饥寒的,漂泊无依的,恰似画家的一颗心。
画中的雀不是雀,雀更似雀,人与雀,在他们的水墨里从来都是一体的,不分彼此,融合成一种绝后空前的心的影像与情感的象征,并因此而长生不死。
纸上的雀在芦丛草叶间不鸣不飞,纸外的雀穿过一天烟景,在大地上留下它的欢喜。
雪落下来,地上印着雀的爪痕,如大地留下的眉批。
花开放了,晴明里响着雀的欢啼。
雀从宣纸和水墨里起飞,落在视野之外。不做世人的伴侣,却做明月清风的伴侣。
朝窗外远去的雀影拱一拱手:活着,挺欢喜。
(作者:刘鸿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