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话剧院演出的话剧《长安第二碗》所表现的碗中内容,是一种在陕西俗称“葫芦头”的食物,一块葫芦形状的硬实面饼,一碗肥肠熬出的稠浓高汤,也是掰开撕碎就汤品尝,在西北与羊肉泡馍齐名,属于西安名特美食。剧情表现的与那块饼、那碗汤相连的,是一个市井作坊发达起来的家族连锁店的人和事,显出市井民俗的草根气脉。那色香味惹眼勾馋,十分动人。
味 “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江山开拓已经固化在兵马俑刚毅威猛的阵容形象上,百鸟朝凤、万邦来朝的盛唐气象已经充分表达在诗歌如潮的辉煌文学当中。历史远去,辉煌不再,《长安第二碗》撷取的,是与西安古都给人的惯常印象不同的风物,是追踪古都市井草民喜怒哀乐的生命琐事,是寻常百姓家油盐柴米酱醋茶的流水纪事。于是,剧目创作的“人民性”获得了丰满的血肉感,“乡愁”在味蕾记忆之外平添了人文情怀的丰富性。剧目内容选择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那一碗家乡味道,去品味西安市井一个秦姓人家在中国当代改革开放40年中,脱离温饱线的生存发展挣扎,极其巧妙地从普通人家的变化,歌颂了改革开放40年辉煌成就惠及民生的实实在在的奇迹。以小见大,以点写面,小视点关联着大时代。
但剧目“第二碗”的“味儿”还不止如此。歌颂赞美时代之余,剧目思辨、探究时代。但是细节和场面提供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灵肉冲突、心物对立的情形,被形象化于秦家温饱线下挣扎中的令人泪目的“分饼”与富裕生活时令人心寒的“分房”两个场面和细节当中。这是一个有场面感的、用细节精心表达了时代潮流中价值思辨的剧目:分饼到分房。“站起来”、“富起来”后,站在走向“强起来”的当口,人心散了,人情淡了,人性的宽厚仁爱缺失了,我们还能强起来吗?主人翁秦存根所看重的善良人性、温暖人情和宽厚人心,是社会发展、人生价值中最重要的“根”。如果说“分饼”的场面感人;那么,“分房”的场面就是震撼人。秦存根作为家长在儿女们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发飙了,那不单纯是一个家长、一位父亲的盛怒,其实是对时下人情人心人性的审判。盛怒中的他要封店毁业、离家出走,完成了从一个艰辛创业却收获了失望而要毁业的形象。一个父亲的捶胸顿足和声色俱厉,一个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审判,好有力量!这不是时代批判,是亲情痛感;这不是社会冲突,却是家庭关系的龌龊。但是,这链接着时代的痛!关联着社会的病!思想的力度,就从形象、细节、场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长安第二碗,余味无穷、意味深长,有味中之味。
香 “葫芦头”老店所在的小街小巷中,那醇厚的香气,老远就缭绕着、簇拥着食客,直到美味食品征服了慕名而去之人,身上暖洋洋地离开餐馆,葫芦头的香气还送人送出好远。《长安第二碗》演出创造的艺术芬芳也是这样。导演查明哲和编剧陈彦第二次合作,刷新了合作秦腔《西京故事》时声名远播的效应,激活了西安话剧院的艺术潜能,个人艺术能量和群体艺术存量使剧目主创人员催生了演出的艺术当量,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一个散发着地域文化的清香、传递着传统戏曲雅香、凝聚着话剧文化浓香的一个芬芳醒脑的剧目。
导演查明哲殚精竭虑地调动了他作为“主厨”那出神入化的“厨艺”,调动了创作群体每一个人的活力,去“料理”编剧陈彦备下的“料”,慢熬久炖,精心炮制,“葫芦头”作为地方名特小吃,硬是被上成了一道主菜。让地方名特食小吃飘散出古都人情世故文化的芳香;“第二碗”的托盘上,最重要的是中华文明三代古都的城圈内外的草民摆脱饥饿熬煎、解决了民生温饱富足大问题的这盘大菜,碗中洋溢着的是近40年民生泥土生机勃勃的浓香;簇拥着、点缀着主菜的小菜——就是那些透着乡音乡情乡愁的气息的元素,那些洋溢着地方文化芬芳的西安方言因素,那些调动、调适、强调着人物心理、舞台动作和场面情绪的锣鼓点节奏,三秦大地人们熟稔的那种音乐背景和唱腔唱词激活着观众的欣赏情绪,还有戏曲程式表演与话剧演生活自然形态被俭省地转化到追逐扑打、闪展腾挪的变形武场戏中……《长安第二碗》这个听起来好像一则民间传奇、其实是中国改革开放40年壮丽史诗中的一行小小的诗句,被调动各种手段来表现成一段朴实无华的草民发家史。一碟主菜为表,一道大菜为里,诸多小菜为衬,就滋味、香气馥郁了。
色 《长安第二碗》的色,就是调配出来的演出形象了。
剧目演出的视觉形象,来自二度创作。查明哲所统领的主创人员,创造了一个动感十足、生机勃勃的舞台形象,与“第二碗”的香气扑鼻相适应:首先是创造了一幅群像背景生动、错落有致,个体形象鲜活、印象深刻的市井众生相;其次是将舞台换景巧妙地植入秦存根发家致富的节奏、并应和改革开放“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建设节奏,将个人命运变迁、国家发展变化和时代前进的步伐,概括在秦家改建、扩建、新建、再建门店的场面细节中;第三是将市井小民抓住机遇、迎难而上、从摆脱温饱困境到省思亲情人性困惑的苦苦挣扎,凝固在舞台两侧盘根错节、生命力鼓鼓胀胀的大树根体形象上;第四是将每一次戏剧动作的突进、每一幕戏剧情绪的积累、每一次场面冲突的火色,都沉淀、铺展和冷却在秦存根夫妇规整小店摆设、默默擦拭桌椅的细节场面里;还有是用15次出现的歌曲唱词俭省地传递时代变化,生活流行色交代了人们生活状态和情感内容的流转,时代有了特殊的色彩印记;更有是舞台形象中逐渐变化的后墙天幕,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个长安繁华夜景的璀璨灯光图。一方面是古都新貌的万家灯火的繁荣景象,作为背景,剧目放大表现、历史追述和深入观察的一家人,就有了“点”和“面”关系的直喻效果。
《长安第二碗》的空间调度和空间联系也十分精彩。剧情叙述展示,分出了上层下层、前台后台、实在虚拟的不同空间,一方面创造了剧情展示便利的空间需要,更重要的是,不同文化色彩的组接搭配,就被这样艺术地缝合连缀起来了。
这是一个形式感很强又不动声色自然流畅的剧目演出:台前与台后,场上与场下,彼此衔接;群体与个体,场面与细节,相互映衬彰显;行动与停顿,动静相宜、快缓交替,体现出一种从容的节奏感。
如果要打磨成精品进而成为经典,也许可以考虑三点建议:
一、音乐形象的时代提示、事件点染、意义升华与情感宣泄的作用是明显的。但是用得不经济,缺少统一思考,显得琐屑、随意、甚至杂乱。建议精心设计一番。
二、地方文化、传统文化如何更加自然而然水乳交融地具有整体性,而不是现在看到的一定程度上存在的疏离感和缝合痕迹。
三、两种语言版本建议。不要分寸把握失度,带来非西安、非陕西观众欣赏过程中的障碍,那就得不偿失了。可以接地气,但不要走向土特产,走向方言运用的画地为牢。
(作者:吴戈,系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