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如春风一般，带来清新的空气

    要怎样表达我之于《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感情？得从由它改编的电影《红衣少女》说起。那是1985年，电影甫一上映便风靡全国，荣获金鸡奖和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我记得，电影导演是陆小雅，饰演安然的是年轻演员邹倚天。那一年，我还在河北省某县城读初中，我和上小学的妹妹跑到电影院去看，回家后兴冲冲讨论，彻夜不眠。事实上，我们爱极了安然。之后，我们开始读铁凝的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后来我知道，小说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那部小说气质卓然，清澈鲜明，读来兴致盎然。少年时代的我一拿到就放不下，完全被吸引住了。此后很多年，我曾无数次阅读这部小说，其中许多段落都能背诵。甚至，第二年暑假父母打算带我们姐妹走出县城去看看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要求：“去保定！去保定！”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小说中的平易市原型就是保定市，而作家铁凝和她的小说人物，便生活在那里。

    因为《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我们第一次来到安然的城市，吃到了她喜欢的膨香酥，逛了她喜欢逛的商场，听到了从未听到的保定方言……甚至还在一所中学的门口停留了很久。我们当然不知道安然在哪所中学读书，但是，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保定的每一所街道、每一所中学似乎都与安然有关，或者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每一所保定的中学里都应该有一位如安然般的女学生。是的，直到今天，我对小说中那位穿红衬衫的女学生都怀有深深的好感。在当年尚属贫瘠的文化生活里，她有如炫目的光，照亮了我和妹妹的整个生活。

    安然如此美好。她诚挚，真率，无邪，有一种特立独行的美。相对于身形纤细的女孩子，她是圆圆的脸，健康而有活力的体型。她自信，自尊，不盲从。她直接表达与师长父母不同的意见，她毫不掩饰地指出他人的错误、“假正经”。她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并不人云亦云。她不伪装，也不讨好他人。她活得简单、直截、坦然。为什么要在不想笑的时候笑？为什么要看人脸色吞吞吐吐表达？她渴望有好的人际关系，却绝不是“讨好型”人格。她不是为了让别人喜欢她而活。自在，自然，大大方方，安然就像北方平原里倔强生长的白杨树一样。在如何光明正大地建设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方面，安然为当年的我们做出了榜样。

    这是主体性强大的青年。面对常常争吵的父母，面对安宁而心地善良的姐姐，面对势利俗气的班主任，她常感到困惑和不安。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但是，她的世界里，却有这么多的困扰和心结。为此，安然对那些陈旧的生活方式说不，她努力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讨厌虚伪、庸俗和丑陋，她要摆脱那些虚与委蛇。

    对于新时期文学而言，这个名叫安然的女孩子如新生的太阳，穿越灰暗和尘埃；又如春风一般，为当代文学带来凛冽而清新的鲜活之气。她使我们意识到，每个人都应该对生活怀抱美好的渴望，每个人都应该依照心目中的自己而活。事实上，小说也写出了生活的另一种面向。原来生活中有那么多好玩儿和有趣的东西：烤白薯，好喝的酸奶，还有舒适的代表成年人生活的双人床……小说展现了我们生活中那种微小而切肤的欢喜，那是真正明亮而有实感的日常。由此，这部小说拓展了当时我们未曾见识的生活向度，“生活”在这部作品里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生活”不是用来想象的而是需要用肉身来感知的。因为切入了具体的人与生活细节，《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有了迷人的质感，它兴致勃勃，“活生生”。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发表于1983年，当时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方兴未艾。把这部小说归入哪个流派似乎都不是特别契合。但是，它又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追求遥相呼应。与同样产生巨大影响的《乔厂长上任记》相比，安然和乔厂长无疑都属于新时期文学的新人。如果说乔厂长是属于改革洪流中的人，那么安然则生活在我们身边，她使我们重新发现、认识并想象日常生活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人。当一个人有了足够丰富的物质生活后，我们如何成为我们自己？我们如何面对各种规则而让自己更自在？我们如何做一个真正不与阴暗苟同的人？安然身上没有沉重的历史负担，她的内心也没有被世俗浸染，作为敞亮自然的新一代，安然是新时期文学史上焕然一新的年轻人。

    作为当代文学研究者，在课堂上讲授这部作品时，我常常想，是什么使铁凝塑造出香雪和安然这样鲜活灵动而又深具典型意义的文学形象？创作《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时，铁凝只有26岁，她对人物性格的敏锐捕捉固然与其艺术天赋有关，同时也与她对生活的深度观察与深刻认识有关。如果说铁凝《哦，香雪》中的主人公香雪代表了80年代的我们对美好、富足、文明的生活的向往，那么安然则代表了我们的理想人性与理想人格。这部作品具有一种美好的预言性质。作家准确把握到了时代的最敏感点，并将她对时代和未来的思考集中在人物身上。因此，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安然身上既带有时代的痕迹，也闪耀着未来的光泽。

    许多年过去，我参加高考，上大学，毕业后在保定生活，之后又读研究生，读博士，到北京做大学教师……无论走到哪里，安然和她的红衬衫一直潜在记忆深处。即使是在百年新文学的谱系里，安然依然具有她的独特性。在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的时代里，我们如何成为新一代青年？安然以她的率真、天然而深具独立性的形象令人常读常新。直到今天，我们对安然的爱与困惑依然不隔膜；直到今天，安然这一人物依然能点亮我们的内心。安然有如明镜，让我们擦去身上的油腻与污浊。

    一直忘不了第一次到保定的情景。那天，我们看到了街上流行的红衣服或红裙子，那是因一部小说及电影而出现的，换句话说，穿红衣服的安然正在引领那个时代女青年们的衣着风尚。那时候，从中学生到大学生，哪个女孩子不渴望拥有一件安然那样的红衬衫？它是一种时尚暗号，代表了自由、自在、敢爱敢恨。那天，我和妹妹怀着热望在那所陌生的城市里逛了很久。我们在小摊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红衬衫，它们通常被命名为“安然服”。但是，逛到最后我们也没有买到一件合心的红衣服。或者因为质地不好，或者颜色和款式不是我们所想象的。最终，我们除了买到铁凝的新小说集之外一无所获。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已满足。之后的岁月里，我们将把这部小说读了再读，以至安然和她的红衬衫长在了我们的心上，化作我们的骨血。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对少年时代的我们意味着什么？对于我和我的同时代人而言，它是走夜路时的火把。因为与安然这位个性鲜明、自在天然、健康光明的女孩子相遇，我开始懂得，一个人从少年时代就应该具有勇敢、无畏以及强大的主体性，无论男女。是的，此去经年，我们依凭安然和她的红衬衫想象未来的我们，以及我们的未来生活。

    （作者：张莉，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传播与影响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发表于《十月》杂志1983年第2期，《新华文摘》1983年第6期转载。

    1985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13年获“《十月》创刊35周年最具影响力作品奖”。

    1984年2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小说集《没有钮扣的红衬衫》。1988年，西班牙文《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单行本由西班牙马德里教育出版社出版。2002年，日本东京近代文艺社出版铁凝小说集《红衣少女》。

    2015年云南出版集团公司出版了由李怡主编的《百年经典·中国青少年成长文学书系·没有纽扣的红衬衫》。2018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孟繁华主编的《百年百部中篇正典》，收入《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1985年3月，峨眉电影制片厂根据《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拍摄的电影《红衣少女》公映，影片由陆小雅执导，邹倚天、罗燕、朱旭、王频、黄宗洛、李岚等主演。该片获1985年第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第8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文化部1984年度优秀影片一等奖。

    （饶翔 郭超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