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70年,我们一起走过】
一溪清流
峥嵘岁月壮士断腕蝶变重生
霞湾港很小。
全长约4.06公里,最宽处不过10米,最窄处才约4米,深约1米,如此看,说它是一条小溪更为确切。
霞湾港很大。
它直接汇入湘江,再汇入洞庭湖,最终汇入长江,奔向东海,它是庞大长江水系的一分子,时刻在为汇聚成大海贡献着绵薄之力。
霞湾港姓啥名谁、身处何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直达了一座共和国老工业城市的心脏,时刻触摸着这座城市的脉搏,感受它的激情与律动。
更令人欣喜的是,一溪清流的它,迎来了自己的新时代。它一路奔腾,一路欢歌,从人们久远的记忆中跑来。点点浪花,绽开了灿烂的笑靥;缓缓暗流,涌动着沸腾的血脉。
初秋,依然是绚丽多彩、生机勃勃的季节。霞湾港两岸,玉兰、红花檵木、山茶、银杏,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花,一团团一簇簇缀满枝头,热烈地生长着。
清流潺潺。
这情景,又把清霞社区党支部书记冯玉霞带回童年岁月。
故事要从70年前开始描述。
冯玉霞小时候听父母讲得最多的就是霞湾港的繁华。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船只,是河边人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霞湾港汇入湘江处,舟楫往来,霞湾街应运而生。前临湘江,背靠大堤,周边村民,甚至长沙、湘潭的人们都来霞湾街购买商品。三十多家商铺一字排开,风吹木牌响,吆喝声不断。
风吹雨过,由于陆路等交通方式的发展,船只渐渐被边缘化,霞湾港开始没落,霞湾街日渐冷清,打铁铺、粮店、杂货店一一关闭。
此时的清水塘,彼时还是一片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地。年轻的共和国开始在这片空白之地绘制壮美的工业蓝图——作为国家“一五”“二五”期间重点建设的工业基地,霞湾港凝聚着光荣与梦想,责任与使命。
峥嵘岁月
在株洲清水塘井墈社区2区8栋103号,简朴的房子里,白发苍苍的颜家祝老人向我讲起他与株洲化工厂的情缘。
1958年夏天,颜家祝刚从部队复员回到衡阳老家不久,株洲化工厂就来招工,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复退军人优先,他被顺利录取。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株洲清水塘,而是去了攸县。在那里,他没有见到工厂,倒是见到许多同时被招过来的年轻人。带队干部戴着近视眼镜,说的是普通话,文质彬彬。颜家祝以为带队干部干不了重活,但令人吃惊的是,他什么活都干,还专挑重活,把钢铁往肩上一扛,就小跑起来。于是颜家祝一众年轻人跟着带队干部扛着钢铁,风风火火地从县城送到河边的船上。这一干,就是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后,颜家祝才跟着同事们一起来到崇山峻岭、杂草丛生的清水塘。他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他们从攸县扛的钢铁都运到了这里,成为正在荒山野岭上拔地而起的厂房的脊梁。数千人在这里肩挑手提板车拉,你争我赶,开荒破山。大家挥汗如雨,干劲十足。烧碱、六六六原粉、滴滴涕原粉、盐酸、漂白粉、硫酸及过磷酸钙等产品的生产线,在这里一一投产。
比他们来得更早的是株洲冶炼厂的工人。这是一个大型有色金属冶炼厂,株冶人在清水塘的甑皮岭上开荒时,也是风餐露宿。不久后,那座号称“亚洲第一高”的工业烟囱就在清水塘伫立起来,成为株洲工业版图上的一个标志性建筑。
工厂就像军营,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说话也是南腔北调。特别是专家骨干,大多来自外省,有沈阳的,有锦州的,有天津的,有南京的,但都有着共同的理想,都充满激情。慢慢地,颜家祝开始了解株洲,并明白了国家将株洲列为“一五”期间全国重点建设工业基地的苦心。早在1906年,湖南境内第一条铁路株萍铁路就建成通车,后来,京广线在该地域穿过,再后来,湘黔线、浙赣线兴建,株洲成为南中国最重要的铁路枢纽,并带动了株洲城市的发展,被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于是,他干劲更足了。当时,为便于清水塘工厂更快更好地生产,必须抢修从京广线到清水塘的铁路支线。颜家祝主动加入青年突击队,担土挖泥,连续奋战八昼夜。
随后,颜家祝他们被派到沈阳化工厂学习,带队的是从东北化工基地来的老同志。一路行来,他们去了天津化工厂、锦州化工厂,最后来到沈阳化工厂。看着这些工业城市高高耸立的烟囱,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颜家祝震撼之余更是心生豪迈。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共和国的工业城市中,株洲还只是个小兄弟。而他自己,也只是千千万万工人队伍中的一分子。学习回来后,他更加珍惜这次招工的机会,不仅认真学习岗位技能,还上夜校加强文化知识的学习。最后,不仅他自己,就连他的子女都将青春献给了清水塘。
随后,其他企业纷纷在此落户,清水塘工业区形成。改革开放后,经济大潮涌来,上百家中小型化工厂、冶炼厂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片15.15平方公里的土地,最多时汇集了261家重化工企业,年产值300多亿元,累计上缴近500亿元税收,并创造了160多项全国第一。
行走在清水塘,我浓烈而又深刻地感受着株洲60多年的沧桑记忆,以及三代株洲工业人的拼搏印记。在清水塘,数以万计的像颜家祝这样的老工人,以及千千万万的后来者,如同星星一样点缀着这片炽热的土地。
株冶锌电解厂的柳祥国,便是其中灿烂的一颗星。70后的柳祥国个子不高,皮肤白净,不太像个工人,但他却是新一代中国工人的杰出代表。他不仅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还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2016年,他荣获第十三届中华技能大奖,这是技能人才领域最高的政府奖项,甚至有“工人院士”之说。
柳祥国在醴陵农村长大,因为父亲是株冶工人,有份稳定的收入,能养活一大家子,全村人羡慕不已。当一名株冶工人,也是他打小的愿望。1993年,他高中毕业来到株冶时,还是一名临时工。一年多后,他顺利通过招工考试,被分配到锌电解厂工作。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从小羡慕的工作,竟然异常辛苦而枯燥。锌电解工作环境十分艰苦,电解槽里的温度有零上四五十摄氏度,现场湿热、酸雾弥漫,他和同事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完成装槽、出槽、巡检、剥锌、码堆等一系列操作。一个班下来,手套、筒靴里能倒出水。更要命的是,锌电解槽上会产生酸雾,柳祥国经常被酸雾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周身皮肤奇痒无比。
许多年轻人受不了这个苦,也无法忍受这份寂寞,选择去了繁华的东南沿海城市打工。柳祥国也心动过。然而,车间里的师傅们干得热火朝天,这情景深深地感染着他。他暗下决心:向师傅学习,别人能干,我也一样可以。从那时起,出槽、剥锌、堆垛、装槽,周而复始,柳祥国干了24年。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高级技师、全国劳模,24年里,柳祥国收获了上百个荣誉。
柳祥国喜欢琢磨和总结。通过细心观察,仔细比对试验,他发现改进电解槽的槽杠子,可以稳定阴、阳极,提高锌电解产量。1994年,他向厂里提出第一条创新建议——“阴阳两极定位法”,获得株冶集团科技创新一等奖。2010年,以柳祥国名字命名的“平、清、紧、看”“四一先进操作法”问世,一举打破电解工艺操作几十年来的传统方式。新的操作法推广实施后,每年可为工厂创造经济效益7600万元以上……
柳祥国始终心怀感恩。他说,一切荣誉,源于老工业基地拼搏奋斗的精神。
壮士断腕
霞湾港也曾流淌着株洲工业人酸楚的泪水呀。
文质彬彬的周维来到清水塘时,正值“炉火染红天际,烟囱浓烟滚滚”之时。周维说,他是1990年从西安交通大学化工机械专业毕业分配到株化的,当时正是企业的鼎盛时期,效益在株洲数一数二,在全国同行业中也名列前茅。最开始,他在车间实习,几个月后当上技术员,再后来,他当上了车间副主任、主任,分厂副厂长、厂长,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打进株化开始,周维就感受到了荣光:担当国家重任,福利待遇好,归属感强,就是找对象人家都要高看一眼。
然而,作为一名管理者,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周维很快就因霞湾港的沉重与艰辛而忧心忡忡。由于长期粗放式发展,清水塘企业基础设施老化、落后产能集中、环境污染问题突出。而裹挟着沿途工矿废水的霞湾港,更是深受其害,原本在田间、在山丘悠然淌过的水流,变得黏稠、浑浊。历经数十年的累积沉淀,霞湾港底泥沉积的镉、铅、汞、砷等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2003年、2004年,株洲连续两年被戴上“全国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
周维说,那时候五颜六色的霞湾港,成分非常复杂,它们不断进行着化学反应,有时变成一条“黑龙”,有时变成一条“黄龙”,有时变成一条“红龙”。特别是株化,每年要排出几十万吨的废渣,废水更是无法统计。不要说霞湾港,整个化工区都杂草不生,气味刺鼻,在这里生产的工人必须戴防毒面具和口罩。再抬头看看天空,云山雾罩,几乎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月亮。
作为清水塘的老大哥,株化显示了自己的担当。他们加大投资进行污水处置,“2000年以后,我们投资上马了两套大型污水处理装置,每套要几千万。这是发展的必然,也是企业的社会责任与担当。”
株洲、湖南和国家更是高度重视。2007年,国务院批准长株潭城市群为全国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建设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湖南考察,为长株潭试验区绿色发展指明了方向,为推进湘江流域综合治理按下了“快捷键”。株洲,紧握拳头,咬紧牙关,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凤凰涅槃的决心,开始对清水塘老工业区进行整体关停转型,从根本上改变“高耗能、高污染、高排放”的粗放发展模式,走上绿色转型发展之路。
60年前的那幕再次出现,这片土地又一次沸腾。
相聚容易,离别难啊!
2018年12月30日,株冶集团铅厂厂长廖舟一大早就起床了。他心情异常复杂,连早饭都没心思吃。他早早地来到单位,在这个奋斗了几十年的地方来回踱步。
从早上开始,株洲就漫天雪花,气象部门说,这是十年来株洲最大的一场雪。房顶白了,货车轨道白了,巨大的人字管道也白了,泪花悄悄挂满廖舟的脸庞。
基夫塞特大楼,走廊外漫天飞雪,廖舟带队步入车间2楼虹吸口。
“基夫塞特炉停炉,主控室停火停料……”上午11点18分,眼中含泪的廖舟对工段长肖永强发出停炉指令。工人拉着铰链用力往下蹲。两分钟后,喷嘴下料口被拔出。层层下发的指令,跟以往停炉检修没有差别。只是这次,基夫塞特炉不会再启动。
“我宣布,基夫塞特炉正式退出生产。”20分钟后,廖舟冲着对讲机喊道。
热闹了62年的大厂,如同窗外的雪花飘落到地上,归于平静。它的关停,意味着清水塘老工业区261家企业的工业产能全面关停退出。此时,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泪水悄然淌下。工人们缓缓掏出手机,沉默地与之合照……
“退出,或许是对重生的承诺。”廖舟擦拭着眼角的泪花说,“株洲工业人的梦想不会停下。”
蝶变重生
如何重生?霞湾港向我们展示了未来图景!
我跟随彭自兴行走在一港清水、两岸翠绿的霞湾港堤,舒心而又轻松。1962年出生的他,是清水塘老工业区搬迁改造工作协调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清水塘变迁感慨万千。彭自兴告诉我,株洲自从决定关停搬迁清水塘企业后,就已经做好了担当重任,啃硬骨头的打算。具体地说,就是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企业怎么搬。以株冶为例。钱的筹集有三个渠道,一是国家财政对环境治理、工业区搬迁的相关支持,二是用活金融政策,三是立足于经营清水塘地区,创新土地资产处置模式。人的安置,一部分跟随原有产业走,一部分提前退休,还有一部分人跟着清水塘后续产业走。企业的搬迁,通过就近安排进园区、支持搬迁到外地、鼓励应用新技术新装备新工艺等,引导企业转移转型发展。
我非常担心:清水塘的企业都关停了,会不会对株洲经济发展伤筋动骨?
彭自兴笑着说,暂时会有些影响,但从长远看,不仅不会有影响,反而更有利。他说,为了避免因旧动能腾退而出现产业空地、就业流失的问题,株洲早就开始拓展新动能了。株洲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已经拥有“中国电力机车的摇篮”“中小型航空发动机特色产业基地”“新能源汽车制造基地”三大标志性名片,中国第一台航空发动机、第一枚空对空导弹、第一辆电动机车、第一台航空发动机等223个中国工业史上的第一都诞生在株洲,株洲正在全力打造“中国动力谷”,株洲还是热火朝天、朝气蓬勃的株洲。
彭自兴接着说,清水塘老工业区光搬迁还不行呀,污染了的环境还需要治理,脆弱的生态还需要修复,腾退的土地上还需要开发建设新城。全长4.06公里的河道,投入近2亿元。每公里治理投入达5000万元,相当于在平原地区修高速公路的造价。岸上动作也不小。18个区域环境修复项目全面启动,52个企业场地治理修复稳步推进,11.8万立方米污染土壤被治理,湾塘山体公园、霞湾港生态景观带等同步实施……
清水塘美好图景还在一组组数据里:2018年株洲空气质量优良天数达288天,比2013年增加近两个半月;工业企业废水实现100%达标排放;湘江株洲段水质从国家Ⅲ类标准提升到Ⅱ类……
“去年,株洲市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经济发展最成功的40个城市,同广州、深圳、厦门等城市一同上榜。我们还成功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彭自兴豪情满怀。
梦想与追求,涅槃与蝶变,不只属于清水塘和株洲,还属于上海、南京、鞍山、长春、沈阳、大庆、齐齐哈尔……这是共和国工业城市的共同特征。她们共同构成了中国经济发展的美丽缩影,中国经济崛起的亮丽风景。
听,奔腾的流水声!
那是无数条霞湾港,共同奏响的迎接新中国70华诞交响曲。
(作者:纪红建,系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