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的历史与故事

    【深度解读】

    自古以来，小说的创作就包括两个层面：或聚焦一个时代的历史，或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物故事。同时，这两个层面又彼此关联，密不可分。聚焦时代历史离不开对人物故事的关注，而个人命运的沉浮也离不开时代历史的左右。意大利著名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而一部文学作品总会以不同视角反映这个或者那个时代的历史，进而对其做出不同于前代或者前人的诠释。

    不过，文学又不只是，也不应该仅仅满足于作为历史的一面镜子，而是要服务于自身的功能，也就是讲故事。从这个层面来讲，个人的命运与故事显得尤为重要，甚至有的时候超出了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成为作品的核心。如何在作品中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甚至有所取舍，是作者在风格上的选择，也反映出他的匠心独具。

    7月4日刚刚落幕的第73届斯特雷加奖的几部优秀候选作品，对此做出了很好的例证。

    作为意大利三大文学奖项之一的斯特雷加奖，从诞生之日起就在引导读者阅读当代文学作品，以期认识自己所生存的这个时代，或者追述刚刚过去抑或久远的历史，以便更好地参透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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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获奖作品是安东尼奥·斯古拉蒂（Antonio Scurati）的作品《M.世纪之子》（M. Il figlio del secolo）。本书作家计划以三部曲聚焦法西斯党从兴起到衰亡的历史，时间跨度从1919年3月23日法西斯党诞生，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M.世纪之子》是三部曲的第一部，反映的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从1919年组建到1925年法西斯独裁统治开始这段时间内的历史。

    作者安东尼奥·斯古拉蒂始终在关注历史和时事问题，尤其是反法西斯战争史，以及在此期间涌现出的典型人物，并创作了大量历史题材的小说和随笔，其中最为突出的以反法西斯知识分子雷昂·金兹伯格为主人公撰写的小说《我们生命中最好的时光》（Il tempo miglioredella nostra vita，2015），这部作品也获得了意大利维亚雷焦文学奖。

    在这次获奖作品中，作者虽然选择了意大利当代历史小说中常见的二战题材，但是开创了叙事文学的一种新形式，也就是将每一章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小说的正文部分，随后紧跟一个附录，内容均为当时出版的文章、书信、声明、日记、电报、市民在墙上的涂鸦等珍贵的文献史料，从而为小说中的叙述提供了坚实的史料支撑。作者为自己确定了非常严格的标准：任何一个人物、事件、发言或者句子，都要在历史上有迹可循。用作家自己的话说：“这部关于墨索里尼的小说，是我对反法西斯主义的最大贡献。我也相信，反法西斯主义在读者心中得到了强化。”在作者看来，20世纪的反法西斯主义不再适应新的时代，需要寻找新的基础。在小说中要以不带偏见的方式，对法西斯分子以及其他同时代的重要人物进行再现。

    这部长达850页的小说，正是将历史与故事两条脉络齐头并进，一条是作为法西斯党党魁的墨索里尼这个人物的个人发展轨迹，另一条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从兴起到衰亡的历史，间或穿插其他人物形象的描写。小说中涉及的意大利颓废派文人邓南遮，未来派创始人马里内蒂等众多的历史人物，都对真实再现这段历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作品尤其注意表现大众的思想状态，旨在揭示意大利法西斯党是如何在短短的几年当中，在整个民族的漠然下形成并迅速发展壮大，直至发展成为一个独裁政府。

    与此同时，这部小说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叙事文学作品。作家选择用小说的方式讲述历史，这是一种道德层面的选择；但从风格角度来讲，作品又在笔触、视野、戏剧性等方面为小说性留出了很大空间。同时，每一章正文后面附录部分的众多史料，也以它独特的叙述方式，令书中的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满和生动。

    本届斯特雷加奖候选的前12名的作品当中，还有另外两部将历史与故事紧密结合的小说，那就是《世界的喧嚣》（Il rumore del mondo）和《黑色菠萝》（Nero ananas）。与《M.世纪之子》不同的是，《世界的喧嚣》的历史背景是处于欧洲后拿破仑时代和过渡时期的都灵，当时保守的古老贵族统治逐渐瓦解，而新兴资产阶级的社会地位逐渐得到确立和巩固。伦敦富商之女安娜长途跋涉来到意大利王国的首都都灵，与青年贵族波罗斯佩罗成婚。然而，安娜在途中身染天花，虽然侥幸保存了性命，但失去了美丽的容颜。成婚之后，丈夫因为嫌弃她而借故离家在外，安娜随着公公到位于乡间的家族封地居住，因此接触并见证了在乡村中生活的资产阶级和小贵族是如何满怀希望地注视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她本人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黑色菠萝》的故事发生在1969年12月12日到1973年5月17日，也就是意大利当代史中那个“黑暗的年代”。作品通过一个10岁到14岁的少年的目光，将各种错综复杂的政治阴谋与社会现实，各种家庭与社会关系，与个人情感与成长中的思考结合在一起，不但真实再现了那个年代的历史，也叙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以及社会历史元素在其心中留下的烙印。

    以上三部作品，同样将历史大背景和人物小故事紧密相连，但又各有侧重。第一部选择了墨索里尼这个反面历史人物作为主人公，因此必定会更加侧重于历史层面的重现，而后两部的主人公是一些“小人物”，他们作为个体并不能左右历史的发展，而仅仅是作为一段重大历史时期的见证。由此，这些人物作为个体的成长和成熟就显得更加重要。

··Ⅱ··

    本届评选的另一个亮点是《外国女人》（La straniera）。这部小说的故事与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极其相似，都是在美国出生和度过幼年时光，后来跟随家人回到意大利南部的小城定居，如今在伦敦工作和生活。小说标题中的“straniera”一词，其实是个双关语，既指外国人，也指“局外人”，意味着无法融入另外一个环境。小说将注意力放在一个游走于几个不同世界的女孩与众不同的成长经历。如同父辈一样，克劳迪娅需要面对在意大利和美国两个不同国度时生活上的困难。另外，她的父母又都是聋哑人，这使她又要应付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就是有声和无声的世界。对于自己身份的寻找，以及如何在几个不同世界的挤压中，开创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成长之路，是克劳迪娅需要独自解决的问题。这种国际化的视野，改变了意大利文学在很长的时间内呈现出的民族局限性。作品中涉及了移民问题，但又远远超出外来移民融入当地社会时遇到的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社会与文化冲突的简单程式，将这些冲突扩展到了全世界的领域。如此一来，主人公的“小故事”就变成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中彼此无法沟通与理解的问题的明显例证，从而成为一个时代的写照。

    另一部值得关注的作品是获得了斯特雷加青年奖的作品《忠诚》（Fedeltà）。它也是本届唯一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以关注意大利社会的脆弱与“临时性”征服了青年评审团。作品中一对年轻夫妇所代表的40岁左右的一代人，无论在工作还是情感生活方面，都表现出极度的不成熟，因此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曲“临时而脆弱的华尔兹”。

    在这个充满了各种时代危机的现代社会里，个人的小故事似乎退居次要的位置。然而，这两部作品却以人物的小故事为叙述的核心，反映了我们所处时代的各种深层“病变”，以及现代人生活中的各种窘境。不过，它们也通过主人公的顽强，以及他们倔强的成熟之路，传递出一种积极的讯息。

··Ⅲ··

    任何文学奖都无法囊括一个民族的所有文学现象。鉴于意大利作为统一的国家仅仅有150多年的历史，传统各异而又丰富多样的地区文化，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无尽的源泉。在文化传统方面，那不勒斯、撒丁岛和西西里岛等地区，借助那里层出不穷的优秀小说家，始终表现出它们独特的魅力。

    马西米里亚诺·维尔吉利奥（Massimiliamo Virgilio） 的那不勒斯三部曲，尤其其中的《那不勒斯萤火》（L’americano，2017），就是意大利当代乡土文学中非常突出的作品。主人公马尔切罗的父亲是那不勒斯银行职员，母亲则热衷于为他人解释星座运程。聪明而乖巧的他不愿意令父母失望，但又试图超越父母教诲与训诫为他设定的界限。另一个男孩雷奥是黑帮老大之子，母亲来自美国，所以他的绰号是“美国佬”（小说的意大利语原名）。他整天在大街上游荡，挑战各种危险，不知道训诫为何物。之所以两个出身迥异的男孩的人生能够交织在一起，正是因为在那些小巷里，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界限。他们都试图摆脱仿佛天定的命运、父辈的失误和周围的影响。在那里，暴力与激情同样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愿望，那就是在一个自己无从选择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那里，有组织犯罪与历史同为社会的主角。人物只能在内心中意识到善与恶之间细微的差别，而这种意识也是在最黑暗的时刻支撑他们的力量。那些在那不勒斯小巷里长大的人们，用带着苛刻、批判而又热恋的目光去审视这座城市。尽管人们会有意或者被迫地，从这个被诅咒而又热爱的地方逃离，以便不被这个可怕的漩涡吞噬，然而那不勒斯是一座母亲城，是他们全身心希望回归的城市。小说通过讲述两个男人的成长历程，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各色人物的故事，勾勒出一幅鲜活的，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30年间那不勒斯的肖像，也讲述了一个表现人类的迷失与救赎的故事。

    乡土文学的作品始终很难获得文学大奖，因此它们的传播也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尽管如此，作品所讲述的故事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代表着一个民族或者地区的历史与文化，既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又具有普世的情怀，是人类历史中珍贵而又不可或缺的元素。

    （作者：魏怡，系斯特雷加奖海外评委、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