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家周晓枫的儿童文学作品《星鱼》中的童话观令人惊奇。如果说童话一词承载且过度承载了人们的误解,那么周晓枫对童话的看法也不曾例外——她曾经错认为童话是肤浅的。其实,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童话的历史跟神话、传说、史诗的历史一样悠久,但童话却未能获得人们如对神话、传说、史诗一样的足够尊重。相反,童话因其在幻想世界与写实世界之间的适度往返,而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既不能极致地幻想也不能厚重地写实的印象,进而被误解为童话只是为儿童讲述了一个美好而虚妄的肤浅故事。特别是现代以来,童话被狭义地理解为儿童文学的一种体裁。显然,周晓枫已不认同仅仅为当下儿童创作的这一狭义的童话观念,而是要让童话承载丰富的意义。
童话与其他文学体裁一样,有其特殊性和特定的主要阅读群体,但从不拒绝承担文学的要义和吸引成人读者。特别是,新时代应该有新的童话观念、新的童话样式。如何以童话的形式参与新时代中国儿童的成长历程?如何探索新时代中国童话的写作样式?这些问题都会影响《星鱼》中的童话观。概言之,《星鱼》试图以回归经典文学的方式抵达童话观中最辽阔的地带。《星鱼》继承了由鲁迅、老舍、沈从文、宗璞等现当代作家不专为儿童创作的童话创作传统。《星鱼》的文学资源和哲学资源都来自中外经典文学作品和经典哲学著作,而不局限在儿童文学和儿童哲学。例如,《星鱼》的思想内核注入了成人的生命哲学,颇有鲁迅的《野草》味道——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进而使得《星鱼》成为一个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和幽深浩瀚的生命世界。
《星鱼》中的奇境世界令人惊叹。尽管《星鱼》不专为今日儿童所创作,但却是地道的童话世界。周晓枫为她的读者精心营造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奇境世界。《星鱼》讲述了天空上一对星星——孪生兄弟小弩和小弓为了梦想和亲情而变成海洋中的大鱼,失散后在大海中相互寻找的童话故事。如果仅仅从故事内容而言,客观地说,《星鱼》所讲述的孪生兄弟由团圆到失散再到重逢的内容在童话作品中并不新奇。其新奇之处在于它建立了一个奇境世界。何谓奇境?它是指整个长篇童话调动了诸多符合童话本质特征的奇境要素,进而构成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神奇世界。这些奇境元素除了天空、海洋、大地等充满变幻的、奇异无比的空间元素外,还有小弩为了寻找小弓所相遇的神奇人物,如鱼医生方刀刀和它的患者巴塔、热衷搭车流浪的鱼们,深陷爱情之中的斑斓和缤纷,经历了劫难和重生的七天,会发光的乌贼和水母,热心的琵鹭和滨鹬等。这些奇境要素一并构成了《星鱼》中险象环生、善恶对照、人与万物共处的奇境世界。当然,《星鱼》不只是为了经营一个奇境世界,而是为了在奇境世界里寄予一位作家的哲学思考。进一步说,《星鱼》的确讲述了一对孪生兄弟小弩和小弓由星星变成大鱼鲸鲨,失散后在大海中相互寻找的童话故事,同时探勘了人与自身的关系、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自我与时代的关系,几多亲密与几多疏离、几度自由与几度羁绊、几番幸福与几番痛苦、几度坠落与几度上升、几种困难与几种重生。可见,这部长篇童话既内含了新时代成长一族的成长历程,又同时藏匿了个体生命的心灵秘籍,正如周晓枫所说:“这是关于梦想、自由、亲情、成长、友谊与责任的故事。”
《星鱼》中的语言令人称赞。由于童话的语言是难度最大的语言,周晓枫在《星鱼》中面临着高难度的挑战。与日常生活中周晓枫一口活色生香的“京味儿”俗白不同,《星鱼》中的语言则是格外讲究的书面语,通体充溢着绚美之感。在《星鱼》的语言世界中,天空、海洋、大地、万物都是绚美的存在。但《星鱼》中的绚美不是打个呼哨儿就云游天外的虚幻之美,而是植根于现实世界的现实之美,特别是植根于现代人的心理现实世界、具有唤醒人们梦想之功能的生命之美。不仅如此,《星鱼》的绚美具有特定的“周晓枫式”腔调,感伤、智性、繁复、峻洁,美中有力,力中有美,能够引领新时代儿童读者体味汉语言之精妙。
总体说来,《星鱼》是一部并非专为儿童创作,却特别适合今日儿童和未来儿童以及保有童心的成人一同阅读的优质长篇童话。它被创作的动因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儿童对童话的期许,同时也是为了隐喻今日个体生命对生命为何物的永不停歇的寻觅之旅。而在这个寻觅之旅上,读者与作者、人物一道不仅经历了从永恒的天空坠落到苦难的海洋、终安居于人间“水族馆”的空间转换,而且体验了自我生命、亲人、朋友、陌生的各种生命的心理世界的考验——爱意、温暖、团聚、分离、友谊、信任、背叛、孤独、寂寞、希望、绝望、生死……真可谓《星鱼》的童话世界有多诗美,就有多疼痛;有多绚丽,就有多凶险;有多幽深,就有多壮阔。由此,《星鱼》为中国童话创作探索了无限的可能性。
(作者:徐妍,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