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人类的早期历史、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大多是与河流联系在一起的。就像古埃及和巴比伦离不开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一样,中国的早期文明、中华民族的主体和中国的形成都离不开黄河。
但是,一条河流对一种文明、一个民族或民族群体、一个国家产生如此巨大而长远的影响,一条河流孕育了一种如此灿烂的文化、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那就只能数黄河了。
最近公布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成果证明:距今5800年前后,黄河、长江中下游以及西辽河等区域出现了文明起源迹象;距今5300年以来,中华大地各地区陆续进入了文明阶段;距今3800年前后,中原地区形成了更为成熟的文明形态,并向四方辐射文化影响力,成为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
其中在黄河流域的山西襄汾的陶寺遗址和陕西神木的石峁遗址,分别发现了面积在280万至400万平方米的巨型城址。这些城址内社会分化严重,高等级的建筑周围有高围墙围绕。这一时期,墓葬中反映的阶级分化非常明显,小墓一无所有,或者仅有一两件武器;而大型墓葬的随葬品达上百件,不仅制作精美,而且有表明等级身份的钺。
位于洛阳东郊的偃师二里头遗址,距今3700年左右,是夏代后期的都城。在该遗址的中部,发现了内有多座宫殿的宫城。在与此宫城仅一路之隔的另一个围墙围绕的区域内,发现了制作铜器和绿松石等高等级物品的作坊,生产的铜器非常精致,仅在较高等级的墓葬中随葬。表明这些高等级物品的生产已经被王权所控制,成为表明持有者等级身份的象征物——礼器。此时,中国的青铜文明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从黄河上游到下游,已经被考古学家发现并命名的有河南新郑的裴李岗文化、河南渑池的仰韶文化(包括西安的半坡遗址、临潼的姜寨遗址、河南三门峡的庙底沟遗址)、甘肃临洮的马家窑文化和半山—马厂文化、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等。
早期文明如满天星斗,分布于中国各地,黄河、长江中下游以及西辽河等区域都是重要的文明起源地,但黄河流域无疑最重要、最集中并最终成为主体,黄河流域不愧为中华文明的摇篮,黄河不愧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黄河流域始终处于最发达的地位,并非出于偶然。在人类的生产力还非常原始的条件下,自然环境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时黄河流域的气温比现在偏高,原始环境没有受到破坏或干扰,因此大多数地方具有适宜人类生存和生产的条件:地势适中,气候温和,降水充沛,或接近水源但又足以躲避洪水,植被良好但不过于茂密,有足够的动植物供狩猎或采集,土地肥沃而疏松。而在黄河流域之外,尽管在局部地区也不乏如此乐土,却缺少大范围、成片的、拥有综合优势的区域。
夏朝统治的范围基本没有超出黄河流域。商人在取代夏朝之前已经生活在黄河流域,以后的主要统治区也在此范围,晚期才扩展到淮河流域。周人发祥于关中平原,文王(姬昌)建丰邑(今西安沣水西岸)为都城,武王都镐(今西安市西),与丰相近。周武王灭商后,大规模分封诸侯,以后在其子成王初年又分封了一次,周族及其联盟的人口扩散到各地,周天子的统治区也随之扩大。但除了少数诸侯被封在淮河流域,其余的封地都在黄河流域。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雒邑(今河南洛阳),周人由关中平原向伊洛平原进行了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迁移。到公元前3世纪末,秦朝的疆域已经扩展到珠江流域、辽河流域,但直到公元13世纪中叶,全国性的政治中心才离开黄河流域。
从周边向黄河流域的移民始终持续,特别是从北方、西北和东北方向。匈奴、鲜卑、乌桓、羯、氐、羌、丁零、突厥、回鹘、昭武九姓、高丽、百济、契丹、奚、女真、党项、回族、蒙古、满等,都有大量人口内迁,有的甚至最终融入汉族和其他民族。如随着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大多数鲜卑上层家族定居于洛阳一带,都改了汉姓,此后就以河南洛阳为籍贯,死后也葬于洛阳。
与此同时,黄河儿女不断迁往四方,最多的是南迁淮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从战国后期、两汉之际、东汉末至三国、永嘉之乱至东晋、安史之乱至唐末,直到靖康之乱至南宋末,一次次大规模的南迁将华夏文明越传越广,越传越远,改变了中国的人口、经济、文化、民族的分布和结构。到了近代,黄河儿女又迁往东北、台湾和海外。
五千年的文明在黄河流域的大地上留下了无数城市聚落、宫阙陵墓、雄关长城、寺观塔窟、文物瑰宝、艺术珍品,也留下了寻常巷陌、普通民居、田地阡陌、百工作坊、道路津梁。它们有的经历风霜,巍然独存;有的已经凋零,已成废墟;有的高原陵谷,深藏地下。但先人的记忆永不磨灭,与山水同在,因后人的记忆而长存。
(作者:葛剑雄,系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