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时期,学术研究极重实证,讲究言必有据,据必可信,学人们因而十分信重目验的治学方法。如段玉裁说:“凡物必得诸目验而折衷古籍,乃为可信。”(《说文解字注》“梬”字注)程瑶田说:“唐宋以降,说者纷然……夫陈言相因,不如目验。”(《螟蛉蜾蠃异闻记》)王念孙说:“考之《方言》,得之目验,为可据也。”(《广雅疏证·释草》)邢澍说:“求之目验而信,证之经文而合。”(《桓水考》)梁履绳说:“未经目验,莫能定也。”(《左通补释》卷三一)吴其濬说:“尔后纪载,转相沿袭,不复目验而心究,其为诸通人所厌菲而吐弃,诚无足怪。”(《植物名实图考》卷一)由此可知,学人们所倡扬的目验之法,强调亲历,眼见为实,是一种以实际调查和观察为本质内涵的研究方法,它要求把对书面语言文字的解释与调查、观察所得的事实材料结合起来,用后者辅助或验证前者,以求相关解读符合客观实际,可信可据。这种方法所贯注的一种理念是,对文献语言文字的理解和解释应控制在事实材料所能说明、证实的范围内,而不可主观臆断、因谬袭误。显然,这种方法是实证性的,体现了学术研究重事实、尚证据的实事求是精神。
在乾嘉学人那里,目验法多用来考证辨释文献中与天地山川、器具物品、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等相关的语言文字。如王鸣盛说:“(古书)但称某县有某山,某县有某水出,要亦目验而知,的确可信。”(《尚书后案》卷三)姚元之曾言:“考殽有二……或谓故道今峡石驿是。余亲至其地,询知古道在张茅,去峡石五里。因策骑至张茅,见山川险巇……路犹不能并轨而驱,则当日殽、函之险阻可想而知。”(《竹叶亭杂记》卷三)又如,《尚书·顾命》“一人冕,执刘”的“刘”,伪孔注:“钺属。”孔颖达《正义》引郑玄注:“盖今镵斧。”江声《音疏》:“斧上有直援铦锐。”可见诸家对“刘”的解释颇不一致。许瀚乃据其所见周代兵器“周刘”的实物拓片,解释说:“此器长虑俿尺四寸六分,下广七分,上广五分而赢……两侧面下广同,以次上削,至颠成刀,盖取其锐而易入,与郑义恰合。孔云‘钺属’,特因下文想像之词,不足为据……(江《疏》)以意度之,未见其器,宜其不合也。”(《攀古小庐杂著》卷九)又如,宋玉《风赋》:“枳句来巢。”李善注:“橘逾淮为枳。”桂馥撰《晚学集·书文选风赋后》,不以李注为然,认为“枳句”即“枳枸(椇)”,木之一种,其枝条相交,宜于鸟类结巢;而逾淮橘化之枳,“其实如橘而殠,鸟所不食;其枝多刺,鸟所不栖;其高不过丈许,鸟所不择,从未有枝上安巢者。此皆得于目验,而知李善之失也”。
以乾嘉学人之见,在文献考辨诠释中运用目验之法,能取得良好的成效。举其显著者有三:1.亲历目验之所得,有助于做出精确可信、周详明晰的解说。在乾嘉学者看来,“得诸目验,故语详择精”(管世铭《彭蠡三江说》);“诠度物类,多得之目验,故能详其形声,辩其名实”(邵晋涵《尔雅正义序》)。例如程瑶田多以目验法考证经籍中名物,陈奂《诗毛氏传疏》卷六评其《九榖考》中的黍稷之辨说:“程说辨黍稷详尽,此以目验证经义,尤见确实。”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评其《释草小记》说:“所释多《夏小正》《月令》《毛诗》《尔雅》之所具,一经疏通而证明之,而经义顿明。”2.避免盲从旧说、摭拾陈言,以利匡纠前人研究的疏误。依乾嘉学人的看法,“自来学者之知博考旧闻,未尝得之目验,遂致承讹踵谬”(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九);得之“实验”者方可“详其形状之殊,辨其沿袭之误”(邵晋涵《尔雅正义序》),订正旧说之谬。像上文所举许瀚、桂馥的考辨之例,即为明证。3.在实际的调研、观察中验证前人的观点或结论,于其精善无误者信而从之,防止主观臆断,轻改成说。程瑶田《芸荔二草应气述》云:“今涵泳《月令》之文,参之目验,而有悟……当以高(诱)说为正释也。”祁寯藻《马首农言》“种植”条云:“余参之目验,信其不诬。”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一云:“不睹其物,无由识之,安得以其俗语改古训哉?”这说明,亲目所验,方能对旧说之精善者心有所服,形成认同感,不致轻易改之。例如《左传·成公二年》:“始厚葬,用蜃炭。”杜预注:“烧蛤为炭以瘗圹。”孔颖达疏曰:“炭亦灰之类。”其将“蜃炭”释为蛤壳烧成的灰。清人姚范以“蜃炭”所指为二物,即蜃与炭,并在《援鹑堂笔记》中说:“杜氏误注,孔疏曲成其违。”方东树则于姚氏《笔记》之文下按云:“烧蛤为炭,炭即灰也。今粤中所用皆此物,树所目验,注、疏似不谬。”可见,方东树目验时俗所用之物,认为杜、孔之说较为可信,未可轻弃。
当然,目验法也有自身的局限性。譬如古今悬隔,语言嬗递,致使名实的对应关系发生异动,目验法往往就难以奏效。李惇尝言:“(晋)去古已远,千余年后名目不能不变,据其时俗之名以折古人,未为得也……自晋及唐,其去古益远,目验愈不足据矣。”(《群经识小》卷八)又如,对无形之事物,目验法也不能一展其用,像“太阴、太岁,皆与岁星相应,有名无形,非可目验”(严可均《铁桥漫稿》卷四)。
总之,在古代文献的考证辨释中,目验法能发挥很好的作用,有其擅胜之处。尤其是它注重实证,力戒意必之谈,充满理性的科学精神,值得称道。这一点,亦为古今学者所推重。如清儒凌廷堪说:“西人言天,皆得诸实测,犹之汉儒注经必本诸目验。”(《复孙渊如观察书》)此将解经的目验法与近代西方天文学的实测法相拟议,可见其对目验法之科学精神的褒赏。今人吴孟复先生亦云:“(程瑶田)既博学于文,更注重目验……以实地之考察,作科学之研究,其学之精,自非偶然。”
(作者:曹海东、彭杨莉,分别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