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久违地看了一部短篇小说集:马犇的《西城菊叟》。也许因为我是个教语言的教书匠和从事语言转换作业的翻译匠,所以实事求是地说,首先吸引我的不是书中的故事,而是语言,是用来构筑故事的语言,或者文体。
恕我三句话不离本行,小说集的语言让我不由得想起我没少翻译的那位外国作家村上春树的话。他说他写处女作《且听风吟》的做法,是“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而后排列好、抛出去”。不错,马犇笔下的语言也几乎是“一丝不挂”的。不过,说“一丝不挂”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所以这么说好了:简约。首先是句子简约,很少有拖泥带水的长句子,也很少有主谓宾定状补齐刷刷列阵以待的所谓标准句式,而以六七字者居多,一般不超过十个字。即郭绍虞先生概括汉语特点时所说的“多流水句”。其次是用词简约,多用动词名词,很少用形容词。说白了,就是一是一,二是二,不啰唆,惜墨如金。
惜墨如金也好,简约也好,大都表现为简洁明快。但在《西城菊叟》里边,很多时候表现为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喏,你看:“一个冬天,接骨段安详地走了,淮城下了场大雪。大夫们整理他的药箱时,发现了一个泛黄的本子。日记很简单,但有个细节让人瞠目,接骨段的次子本已继承接骨法,但那年遭飞来横祸,英年早逝。”(《接骨段》)
此外还有一点,简约在这里不等于简单。就说刚才引用的《接骨段》吧,“‘段(断)医生接骨,能接好吗?’孩子们常常逗乐”。不错,接骨医生若姓林姓马,那就不好玩了,而马作家偏偏让他姓段(断),这就好玩了,就幽默了,而且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我倾向于认为,玩故事容易,玩幽默不容易,玩幽默的故事更不容易。而马犇玩出来了,而且玩得不简单,是在简约的语言或文体中玩出来的。可谓别出心裁或自出机杼。
自不待言,简约也不等于肤浅。这部小说集就很能在简约中见深意。看得出,作者力图用尽可能少的文字传达尽可能多的内涵和信息。如《代写冯》里的主人公代写冯同远在台湾的哥哥五十年没见面,后来哥哥从大陆寄来台湾的别人几百封信的信封背面,偶然发现“大头菜·冯”的图文印章,于是猜想此人可能是自己的弟弟,因为小时家里有个腌制老卤大头菜的作坊。小说最后写道:“20世纪90年代末,哥哥回乡,只停留几日,哥俩终于重聚家乡。代写冯做了许多家乡菜,特意放了碟老卤大头菜。令代写冯想不到的是,哥哥从包里拿出一个从未开封的小坛。这是当年离淮时,母亲塞给他的。哥俩夹起大头菜,边嚼边回想,心头五味杂陈,脸上老泪纵横。”寥寥数语,含有多么沉重的历史信息、多么深切的人间真情啊!
便是这样,作者通过这种近乎白描的简约手法娓娓道来,使得淮城街头无数乡亲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与此同时,乡亲们对一门手艺的执着、虔诚与自信,他们的淳朴善良和机警聪明,他们被命运夹裹的痛楚、悲凉与无奈,又让我们不胜唏嘘,一时难以自已。
是的,乡愁。从中不难感受到作者心头挥之不去的乡愁。说来也巧,马犇是外地人而在我的家乡长春工作,我是长春人而在外地工作,因此我对他的乡思、乡情、乡愁分外感同身受。想当年西晋文学家张翰(字季鹰)在洛阳做官,秋风萧瑟时节忽然想起江南家乡的莼菜和鲈鱼脍,于是感叹:“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驾车南归。而作为现实中的今人,马犇哪怕再想吃淮扬风味,谅也很难辞职南归;我呢,即使再馋家乡的酸菜汆白肉,也不可能从青岛一走了之。魏晋风流诚然令人心驰神往,但我们不是贵族,生计远比风流重要。我想这不限于马犇和我,也是大部分离乡求学或工作之人的共同语境。因此,“淮安人”的乡愁也是我们大家的乡愁——读来或可聊慰乡愁,聊解“莼鲈之思”。同时在这个饶舌的时代领略一种娓娓道来的简约之美。
(作者:林少华,系文学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