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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19日 星期五

    陆离为何

    作者:石厉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19日 16版)

        数年前经过海淀一古玩市场,在一间杂项店,被一颗闪耀着含混而奇异光芒的“琉璃”珠子所吸引。我指着玻璃柜中的这颗珠子,希望店主人拿出来让我看看。店主人是位老者,说话有点儿湖北口音,他说:“这是一颗古‘陆离’珠子。”我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从其断断续续的“绝迹”(古董行术语)来看,应是一枚唐宋的“琉璃”。要价不菲,但他将“琉璃”叫“陆离”,当时让我浑身一震。是啊,关于“琉”(六音)不仅我老家西北方言中这样读,大江南北许多方言中都将“琉、六”读为“陆”音,这不得不让人若有所思。方言就是语言的活化石。琉、陆二字,在此处一声之转,上古为同音同义。将古“琉璃”珠子还回店主人的手上时,我已基本断定,那个“光怪陆离”的“陆离”一词,古往今来各种典籍中的释义,看来是悖谬的。

        自从“陆离”在《楚辞》中一出现,后来受黄河文明沐浴的注疏者,基本不知所指。

        屈原《离骚》及《九章》数次出现“陆离”一词,譬如《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关于“陆离”,最早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里解释为:“犹参差众貌也。”洪兴祖补注引“许慎云,陆离,美好貌;颜师古云,陆离,分散也。”朱熹《楚辞集注》曰:“佩,玉佩也;陆离,美好、分散之貌。”清代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说:“陆离,璀璨也。”清代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中说:“陆离有二义,一为参差貌,一为长貌。”越说越离谱。今人詹安泰《离骚笺疏》曰:“‘陆离’,美好分散貌,即光彩四射。”一仍如旧。

        清代时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或“陆离光怪”,使“陆离”一词更加如坠云雾。后来,“光怪陆离”自然又作为成语,被人们广泛引用。诸多成语词典的解释,基本都是沿用汉以后的注疏,将“陆离”解释为色彩纷繁的样子。两千多年来,这“陆离”再加“光怪”,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陆离与琉璃(流离)仅仅是方音引起的差异,二者其实是一回事。屈原《离骚》中如上所引,他戴着高高耸立的冠冕,经常身佩琉璃(陆离)的饰物;在众芳和诸彩纷呈中,唯一不会受损的,就是它那透明的本质(昭质)。这个具有透明本质的意象物是什么呢?就是指琉璃(流离、陆离)这种东西。在屈原的眼中,这陆离,到底有多么美,在《离骚》中,屈原曾不惜笔墨,继续肆意赞曰:“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这两句是借用陆离映射出的光斑,对于前数句中望舒(月御)、飞廉(风伯)、鸾皇、凤鸟、飘风、云霓等等这些神奇事物乍离乍合、璀璨夺目之纷繁而至的光辉,进行了进一步总括或夺魄式的描写,真正让陆离变成了一种如梦如幻的存在。

        如果按照许多人的解释,将屈原佩戴的东西虚化为一种色彩斑斓的形容词,显然在语法上也是不合乎逻辑的表述。屈子所佩一定是有所指的实物,要么是玉,要么是古人认为类似玉一样贵重的东西,不会是虚无缥缈的光。而佩玉是古代君子的穿戴之礼。《礼记·玉藻》曰:“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在春秋战国时代,琉璃是非常稀罕贵重的物品,其品位不应低于玉,最起码应不低于上好的玉。古代王侯贵族,以琉璃为佩饰中极品,这一点也被文物考古所证实。

        1965年,在湖北江陵一号墓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古剑,剑身铭刻篆文:“越王勾践,自作用剑”,在剑格(护手)处,镶嵌有两枚淡蓝色的琉璃。无独有偶,1976年,从河南辉县出土的一把古剑,剑身布满花纹,有铭刻篆字:“攻吾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其剑格上镶嵌了三块无色透明的琉璃。一把是越王勾践剑,一把是吴王夫差剑,当时,琉璃在这样重要的王者重器上作为镶嵌品,其品位绝对属于顶尖级别。非一般人所能获得。

        从琉璃在中国的产生历史来看,琉璃,如其本名“流离”所示,是古人在冶炼青铜时不经意间从陶范中流动、分离而出。根据出土琉璃的化学成分分析,中国琉璃的主要助熔剂为“铅钡”,而西方古代的玻璃以“钠钙”成分为主,西方的玻璃配方中,“钡”的成分几乎从未出现,而西方含“铅”玻璃要到公元十八世纪才广泛使用,较之我国古法玻璃,整整落后了两千多年。琉璃原本就是古代吴越楚一带铸造青铜器时的副产品,他们在铸造青铜器时,其配方是要在铜中加入锡和方铅矿(含铅及共生物钡),再加上铸剑的沙范里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硅,铸造青铜器所需温度极高,融化琉璃或玻璃的主要成分二氧化硅不存在问题,所以这样分离、流出的琉璃中就必然含有铅钡。

        用铜、锡铸造青铜,上古既有,铜、锡皆软,而铜中加锡,使青铜坚硬无比,所以“锡”乃尊贵之物,具有王者风范,这就是《尚书》中大禹治水成功后,舜“锡禹三圭”一句之所以使用“锡”的意义,此处是名词用作动词,锡之重要,可以管窥。在周以前,中国礼器的青铜制品都是铜锡合金。追溯更早,甘肃东乡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铜刀,距今约4800年,经检验,正是加锡的锡青铜合金。锡青铜历史悠久,上古时期青铜的铸造大都在黄河文明带。《山海经》记载铜产地有30多处,几乎都集中在黄河以北的地区。当吴越春秋时代,在长江以南地区崛起的吴越楚三国,之所以能屡次争霸,与其开始拥有先进的冷兵器有极大关系。尤其在吴越,铸造出了可与中原颉颃的吴越式宝剑重器,这是其迅速称霸的主要原因。吴越宝剑的成分,除了传统的铜锡合金外,应该至少还熔有其独特的方铅矿。铸剑师欧冶子曾为越王勾践铸有五把宝剑、为楚昭王铸有三把宝剑,在吴越楚争霸中,几易其手。《越绝书》第十三篇记载越王勾践让善于相剑之士薛烛为其看剑,薛烛的一段话大致可以印证今人的推断:“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扫,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一把宝剑,在古代铸剑师那里,被夸张成天地人神共同努力的杰作,但有几种元素不变,铜、锡及其他矿石,沙范、炭火。据考古报道,经质子x射线荧光非真空技术分析,1965年出土明光闪闪、刃口锋利无比的越王勾践剑,剑身的黑色花纹处含有锡、铜、铁、铅、硫等成分。由此推断古代吴越铸剑时,从陶范中分离出琉璃是非常有可能的。而吴越楚在宝剑护手上镶嵌与之孪生的琉璃,在当时人看来,那也是天意与绝配。

        而晚于越王勾践150多年的楚国大夫屈原,其一生绝大多数时间腰间都佩戴镶嵌有陆离的剑,屈原赋《九章·涉江》为证:“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戴高冠,佩陆离,成了屈原的标配。历代注家对这几句诗文进行注解时,主要问题集中在对“长铗”的解释,王逸说楚人将长剑叫长铗,还有一种说法,认为铗乃剑把,长铗,就是剑的长把。但对陆离,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语义含混,譬如今人金开诚等人认为,陆离:形容佩剑之长,与下句冠之“崔嵬”相对。这样的解释,让这样几句语义明确而优美的辞变得语义模糊了。这几句辞比较准确的译文应是:我从小就喜欢那些奇异的服饰,年老时这种爱好也没有减退,常常佩着嵌有陆离(流离)的宝剑,戴着高耸摩云的冠冕。由此,我们也可揣测,那些春秋战国时代吴越楚的三国贵族,在剑格及剑柄上镶嵌陆离(流离),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从吴越楚青铜器中同时出土琉璃,看来不难理解,而琉璃(陆离、流离)不怎么被黄河文明所熟知,也不难理解。

        西汉刘安《淮南子·本经训》曰:“五彩争胜,流漫陆离”。此“陆离”及琉璃,古代淮南一带发音就是陆离。而东汉河北涿州人高诱注曰:“陆离,美好貌。”后世注解该文中的陆离一词,基本沿用这种解释。看来到了东汉时,北方人仍不知陆离为何物?西汉末年蜀人杨雄《甘泉赋》:“曳红采之流离兮,扬翠气之宛延。”这个(镶嵌)在宫观上飘摇着红彩的“流离”,即琉璃也。但《昭明文选·卷七(赋)甘泉赋》李善注曰:“言宫观之高,故红彩翠气,流离、宛延在其侧,而曳扬之。”将“流离”当作动态性词语,而非名词,看来曾经的琉璃或陆离,确实为稀罕之物,的确为大众所不识。不要说陆离,即使是流离,许多人都不知此为何物。《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罽地平……(出)珠玑、珊瑚、虎魄、璧琉璃。”据此,许多人说在古代人们也将琉璃称作“璧琉璃”。显然不对。颜师古注曰:“璧琉璃,此盖自然之物,采泽光润,逾于众玉,其色不恒。”原文与注皆说此乃自然矿产,“璧琉璃”,就是说如琉璃一样的玉璧,并不一定指琉璃。魏晋后,佛教东传,琉璃作为佛教七宝之一,其制品开始被广泛使用,人们至今仍不知那个音变后的“陆离”为何物也。

        (作者:石厉,系文艺理论家、《中华辞赋》杂志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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