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家坪是我的老家,是我在梦境中逗留得最多的地方,那里留下了我的童年记忆。
曾经的老街两厢是铺面,中间的路接成了街。每间铺面两侧立木柱,支撑滴檐。滴檐较深,一米二左右,户户相连,组成通道。通道平常是家人闲坐、邻里闲聊的公共空间,男人们下田地干农活回来,必定在这坐坐,歇歇汗,嗒吧嗒吧嘴,文雅一点说叫“话桑麻”。吃饭了,一人一碗饭,饭面上盖了一些菜,最多两样,全是素的,没必要围坐餐桌——餐桌只有在逢年过节来亲戚朋友了才发挥作用。谁家霉豆子熟了,掀开坛子,香味扑鼻,香气经风一吹,过了巷子口都闻得到。老街门面皆为木板壁,经历风雨和岁月,下部泛黄,上部布满灰尘,檐下的走廊和街道都铺青石板,被脚板和鞋底磨得平而且滑。街道中央的石板又宽又平,是我们儿童的乐园。城里人“跳房子”,用粉笔画,我们直接跳石板。
柏家坪一条街分四段,分别叫“元字街”“亨字街”“利字街”“贞字街”。街头街尾都有牌楼,全是石方垒砌而成,大概是防范盗匪用的。四节街道,共365户,千余口人。柏家坪是区公所驻地,有供销合作社、百货公司、粮站、食品站、医院等,商贸最为繁华的是亨字街。每天中午放学,全校学生都要列队绕街一圈,然后各回各家。
我的初中是在柏家坪小学附属初中上的。毕业班就两个老师,还是民办的,周老师教文科的语文和政治,曹老师教理科的数学、物理和化学。曹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额头高凸,眼窝深陷,目光犀利,听说他的母亲把棺材卖了供他读的高中,因此他对读书有深刻的理解。他告诫我们,读了书跳出农门,能为全家带来幸福和荣耀。三叔在广东当工人,我们家过年就指望他寄回十块钱买鸡买鸭,砍猪肉酿豆腐。曹老师的话自然上我的心,入我的骨髓。
我们的煤油灯大多是自制的:用墨水瓶装油,上面的铁盖打个孔,用绵纸做灯芯。然而灯的外面没有玻璃罩,挡不了风雨,没法出行。我们找来医院扔弃的葡萄糖瓶子,用铁丝将玻璃瓶固定在木板上,自制出不怕风雨的“马灯”,拎着它上学、拾粪,还跑到邻村看电影。乡村的夜黑魆魆的,凌晨,一盏马灯忽闪忽闪,是孩子赶早拾粪;夜晚,一串马灯鱼贯而来,是晚修学生归家。
那时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记得上小学前后,我们七八个同龄的小朋友听说有个姓柏的老人会讲《西游记》,于是晚饭草草结束,便等在他家门口。门前的滴檐下,集聚了一双双渴盼的眼睛。他只讲了孙悟空出世和学道,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孙悟空在课堂上上蹿下跳,菩提祖师勃然大怒,打了孙悟空三下就走了,聪明的孙悟空猜到菩提祖师是让他半夜三更去找他。听了故事,我做梦都期待着有老师在我的后脑勺敲三下,让我也有一番奇遇。
我大了一些,县里的电影队会来村里的礼堂放电影,什么《三进山城》《渡江侦察记》《三打白骨精》,电影票售价一角钱,我没钱又特别想看,于是围着礼堂转了一圈又一圈,期盼着发现哪扇窗户有一线缝隙,然而一点机会都没有,只好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听电影。再后来,没有电影院的其他公社有露天电影,我便不辞辛苦,不惧夜晚迷路回不了家,每场必到。
现在的柏家坪已经是政府重点建设的舂陵古镇,这个村有两枚“国宝”,即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舂陵侯城和舂陵侯墓。每年清明回乡祭祖,总要走走老街,灰银色的仿古建筑整齐典雅,宽敞的绿化带里香桂葱郁,只是没有了原来的青石板和滴檐过道,不免怅然。
(作者:胡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