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是中国近代的杰出人物。他领导的“虎门销烟”震惊中外,也成为他个人仕途的重大转折点。“虎门销烟”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迫于英军的恫吓,再加上国内投降派势力的主导,清政府及投降派却将鸦片战争和广州战事失败的责任全盘推给了林则徐等禁烟派,决定将林则徐等发配新疆伊犁。
在远赴伊犁途中,林则徐一路向西,经秦、陇,至新疆,所至皆有诗。如《程玉樵方伯德润饯予于兰州藩廨之若已有园,次韵奉谢》是行至陇右兰州之诗,《将出玉关得嶰筠前辈自伊犁来书赋此却寄》为行至甘肃玉门关之作,《出嘉峪关感赋》为行至嘉峪关之作,等等。在为时三载的贬谪生涯中,林则徐创作了大量反映贬谪生活和贬谪中见闻的诗篇。林则徐的这时期创作罕有向来贬谪诗创作中常见的颓废低沉的情调、怨天尤人的感叹以及囿于个人进退的伤感,他的贬谪诗随处可见的却是行坐如常的清朗心情、面对现实的豁达胸怀以及关注地方建设的务实作风。结合林则徐在新疆的实际身份和处境,这些创作无疑是非常可贵的。
林则徐的贬谪诗创作,包括赴戍行程中的创作,就其题材来说相当广泛,涉及咏怀、交游、题画、咏物、述行等多方面,但这些作品,由于作者丰富的仕宦阅历和特定的情感观照,都与寻常之作卓然有别,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和较高的艺术价值。具体来说,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国家民族利益的舍身维护。作者虽然身处贬谪的屈辱处境,但诗中念念不忘的不是自身的荣辱进退,而是始终以国家治乱、民族前途为虑,处处表现出坚贞的情怀、坚定的抱负、博大的志向和非凡的勇气,这种精神境界,使之与寻常遭贬官员的心态判若霄壤,读来异常感人。这类诗中,最为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这首诗写于诗人获咎赴戍之时,作者开篇即写道:“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诗人像是在宽慰家人,又像是在自宽。林则徐被贬伊犁,乃是无端代人受过,心中本应有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其认为“一身之获咎犹小,而国体之攸关甚大”(《林则徐集·奏稿十》),因此坦然处之。在诗中,诗人对以往的战斗生活做了回顾:“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词气豪健,丝毫不见委顿之意。在组诗第二首中,作者更是直抒胸臆,表明自己的心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在近代以来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的情境之下,这种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和安危,把个人一身之“生死”“祸福”置之度外的大无畏勇气,是我们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永久值得珍视的精神力量和财富。在其他一些诗中,诗人时常借助中国上古神话中填海的“精卫”这一故事,构成独特的意象,表达自己在投降派鼓舌成风的政治格局中,虽也有少数同道,但力量悬殊,独力难支。尽管如此,为国家、民族大局着想,个人之力虽微,诗人甘愿做衔石的精卫。如:“石衔精卫填何及,浪鼓冯夷挽亦难。”(《喜柱丹盟超万擢保定同知,寄贺以诗,并答来书所询近状,即次见示和杨雪茮原韵》二首其二)“魂招精卫曾忘死,病起维摩此告存。”(《送嶰筠赐环东归》二首其二)后者是写给曾与诗人协力查办鸦片而同遭贬官伊犁的挚友邓廷桢的。这些诗多写给政治上的同道和至交,诗中以精卫衔石填海的不屈精神互相劝勉,读来感人至深。
二、对现实政治生态的巨大忧虑。在贬谪中,对当时国家前途以及现实政治抱以深深的忧虑,同样表现了诗人不以自身处境为念的博大襟怀。在《喜柱丹盟超万擢保定同知,寄贺以诗,并答来书所询近状,即次见示和杨雪茮原韵》二首其一中,诗人慨然直言:“鹰隼出尘前路回,豺狼当道惜身难。”在《次韵答陈子茂德培》中,诗人更加痛切地说道:“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将指斥的矛头直对向丧权误国的投降派等跳梁小丑。对于当时国家、民族潜在的巨大危机以及官僚系统的麻木不仁和不思作为,诗人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也怀着极大的忧虑。在一些诗中,诗人反复表达着这种认识和忧虑:“太息恬嬉久,艰危兆履霜。”(《次韵答王子寿柏心》)“时事艰如此,凭谁议海防。”(《次韵答姚春木》)“知是旷怀能作达,只愁烽火照江南。”(《将出玉关得嶰筠前辈自伊犁来书,赋此却寄》)“况遭时事艰,溟渤愁蛮氛。”(《送邓子期随侍入关》)国事已是举步维艰、危如累卵,除了寥寥数人的忧虑感叹,满朝的官员却是文恬武嬉、视若无睹。此时已是国家横遭列强蚕食分割、国将不国的前夜了。面对如此时事,诗人当然难作“旷怀”,置身事外。在一些诗中,诗人一再地表明心志:“平生一念愚,艰危辄身许。”(《舟儿送过数程犹不忍别,诗以示之》)“岂为一身惜,将如时事何。”“只身万里外,休戚总相关。”(《次韵答宗涤楼稷辰赠行二首》其一、其二)时值艰危,欲以身许国,而不见用,何止是诗人的悲哀,也是国家的悲哀!更可贵处在于,面对这种难堪的局面,诗人没有颓唐不振,保持沉默,而是大声疾呼:“嗟哉时事艰,志士力须努。”(《送伊犁领军开子捷》)这种浸透在诗中的崇高爱国情怀,使得林则徐的西行贬谪诗创作足可视为近代爱国诗歌的代表性作品。
三、写于贬谪时期的其他诗歌创作。林则徐的贬谪诗,内容十分多样,除了上述内容外,还有一些咏物诗和寄给家人的诗作,也写得别有意趣。如写羁养于牢笼之中的鹅:“长项强于人,人谓此鸟傲。”(《笼鹅》)“天亦无心判菀枯,裂碎肝胆怜爆竹。”(《除夕书怀》)结合诗人遣戍塞外的现实处境,弦外之音是非常明显的。此外,写于贬谪伊犁时期的《回疆竹枝词二十四首》也很值得注意。诗中对新疆的自然条件、气候物产、生产方式、饮食习惯等诸多方面都有涉及,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
林则徐的贬谪诗,由于其人是爱国志士,其诗不以蕴藉含蓄见称,而以刚健直率见长。与创作内容相协调,其诗风格严正壮大,堂堂皇皇。其忧国忧时的爱国衷心,借助率真直切的表达方式,得到很好的表现。读林则徐的西行贬谪诗,读者感奋其事,敬爱其人,受到极大的感染。
(作者:王小恒,系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