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时代楷模】
雷
战争结束了。颁布命令的司令部撤走了
步兵、炮兵、装甲兵和工兵
也撤走了。群山复归沉寂,一支队伍
仍埋伏在那里——它们被战争遗忘了
没有接到撤退命令;没有解除
武装与警戒,也没有收起已打开的寒光闪闪的刀刃
战争结束了,一支队伍它们每年
每月,每天,每时每刻
仍披挂钢铁的盔甲,火焰的心脏
在等待集结,等待呐喊
等待像虎豹那样,从草丛里呼啸而起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年是日晒雨淋
的许多年,露浸霜染的许多年
许多年过去,它们散落在边境的山坡上
和密林里,像散落在泥土中大大
小小的石头,像农人们因战事危急
而放弃挖掘的
土豆和红薯,一个个锈迹斑斑
但它们拒绝腐烂,拒绝交出深藏的
雷霆、烈焰和深渊;并铭记
在春天发芽,在任何的一个季节里
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紧密地抱成一团
又是一个许多年过去,它们晨昏
颠倒,面目全非,彼此已认不出对方
但始终牢记战争还没有结束
它们的使命,也没有结束
因而始终保持攻击的姿势
始终咬牙切齿,怀抱命悬一线的杀机
它们埋伏在暗处,埋伏在
未来的某个让你
一脚踩下去,再也拔不出来的陷阱里
是的,我说的是地雷,战争的暗器
和遗腹子。它们埋伏在那里
深藏诡计,让平静的岁月危机四伏
鹰眼
他和它对峙相视。他知道几十年了它就这样
在泥土中,在漫长的沉寂中,期待中
蜷卧着,蛰伏着,有着自己的
呼吸和心跳。他知道在它的心目中,记忆中
战争仍在继续;而它的使命是必须
用一个人的命或他命里的残缺
为把它埋设在这里的
那场远去的战争,书写一篇悲惨后记
“又是一个诡计!”我说的他长着一双鹰眼
认出横卧在面前泥土中的是一枚
精心布置,却佯装被遗弃的
加重手榴弹。那是他像绣花那样、像考古工作者面对
一只古陶罐那样,用小铲子,小刷子
用渗出鲜血的十个手指头
轻轻地,掏开它四周的泥土之后
识破的阴谋——“是的!又是一个诡计!”
这枚加重手榴弹确实是一个诱饵
在它下面更深的泥土里,埋藏着更多
更凶猛的火焰(俗称窝弹)
类似一只老母鸡孵着一窝小鸡
现在他想到:卧在泥土中的加重手榴弹
这只正在孵着小鸡的老母鸡
它是否察觉了他的企图?
突然的风吹草动,突然飞瀑般倾泻的刺眼的阳光
是否触动了它的神经?这么想着
他仿佛听见了老母鸡的打鸣声
听见它咯咯咯地叫着,通知它翼下的儿女
而小鸡们在蒙昧中纷纷醒来
纷纷用它们稚嫩的喙,在啄着脆弱的壳……
他,杜富国,一个来自贵州遵义的士兵
此时不禁大汗淋漓,忽然有一种
暴雨将至的感觉。他相信
这种预感是有理由的,并非空穴来风
他相信在眼前卧着的这枚加重手榴弹和它用身体
护住的藏得更深的炸弹,它们是
有灵性的,或许正进入
自己的思想、判断,和时间轨道
也就在这时,他对他身边的
那个叫艾岩的战友
说出了那句话。他说:“你退后,让我来!”
就在这时地雷爆炸了。真是一个诡计
巨大的声响,巨大的冲击波
巨大的泥土与烈焰的
炸裂、喷射和飞溅,把他的双手
把他眼里的光明,把他这个世界的桃红柳绿
在一瞬间,带走了
接下来的是黑,没日没夜的黑
无休无止的黑,无穷无尽的黑
歌
他们在唱歌,他们像席卷的波浪一样
像一阵阵吹过的风一样
手拉着手,在排尽地雷的山坡上
反复地走,反复地歌唱
他们是他的战友、他骨肉相连的兄弟
此时此刻,他们用歌唱的方式
用健步如飞的方式,把用自己的生命
自己的热血,蹚过的土地交还给边地的人民
把和平年代金子般的阳光,交还给亲爱的祖国
是一首新歌,我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
但这无关紧要
因为确切地说,他们不是在唱歌
而是在喊歌(我们的一生都是这么喊过来的)
他们要把聚集在生命中的
力量、胆魄、忠诚
把像岁月一样饱满,像江河一样
绵延不绝的血,喊出来
而我知道
他们喊着的歌,其实也是
他们的堑壕,他们的阵地,他们炮膛和枪膛里
旋转着的优美的膛线
他们的旗帜、号角和飞翔的子弹
你以为这些歌,仅仅是用喉咙喊出来的吗?
不!加入这种生命大合唱的
还有他们的一面面纪念碑,一只只塌陷的鼻子
聋去的耳朵;一双双截去的手,一个个
用拐杖支撑的残损的躯体
当然,还有杜富国空空的眼眶里
那永久的黑暗,永久对光明的怀念和回忆
(作者:刘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