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端午节的记忆,有颜色,有香气,更有诗的韵味。
端午节的颜色,是绿色,是来自田野水泊的青碧之色。端午临近时,家家户户都在家门口挂起新鲜的艾草和菖蒲。节日未到,那清新的绿色就已经上了门。
儿时过端午节,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粽子。那时城里人都是自己包粽子,菜场里能买到各种粽叶:芦青、竹叶、荷叶、笋壳。街头巷尾也能看到从乡下来的农民守着一摊摊绿色,那是他们刚从湖畔河岸采来的芦苇叶。小时候吃的粽子,大多是用芦叶包的。碧绿的芦叶,用清水洗干净,浸在盆里,粽子还没有开始包,粽叶的清香已经到处可以闻到。用来包粽子的糯米、赤豆、红枣、花生,用酱油浸透的猪肉,已经准备好放在锅里盆里。端午节的前两天,是包粽子的日子,上一辈的大人,都会包粽子。我的祖母,就是包粽子的好手,芦叶在她灵巧的手上翻飞,很快就包出了各种式样不同的粽子,三角粽、四角粽、牛角粽、小脚粽、枕头粽。她还会用一张芦苇叶,包成一只只小小的粽子,用线连缀成一串,这是祖母专门为孩子们包的项链粽。
煮粽子的时候,粽子的香味从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户里飘出来,整个弄堂,整个城市,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粽子的香味笼罩。
大人包粽子时,孩子们会用芦苇叶做哨子。用一张芦叶,卷成筒状,就是一个芦叶哨,可以吹出各种声音,还能吹成曲调。小的芦叶哨,吹出来的是高亢尖锐的声音。在小芦叶哨上用芦叶一张一张接着卷,卷成长长的喇叭状,鼓起腮帮用力吹,可以吹出粗犷浑厚的声音。芦叶哨的声音在城市里此起彼伏,这是端午节期间特有的声音。
端午的气息,当然不仅仅是粽子的香味。挂在门口的艾草菖蒲散发着清香,喷洒的雄黄酒、那些浸染着雄黄、艾草、茴香和花香的彩色香袋,也在不同的角落散发着香气。大人们说,艾草菖蒲和雄黄,可以避邪驱瘴,也可以驱赶蚊蝇。大人在孩子额头用雄黄粉画一个“王”字,额头上有“王”字的孩子便认为自己变成了老虎,带着雄黄的气息到处蹦跶。
五月初五,正是仲夏之始,大地草木葳蕤,到处是盛开的鲜花。花的香气,就是端午的香气。女人们选那些小而精致的,有着清雅香气的花朵,点缀端午的气氛。栀子花、白兰花、艾草叶、石榴花,插在发髻,佩在胸口,戴在腕上,在这个节日里,女人身上带着花香,花草的清芬和女性的气息融合为一体。端午,是追求优雅和美的时节。
和端午节相关的,绝不仅仅是花草和粽子,端午节,和诗人屈原的名字连在一起,这个古老节日真正的气味,应该是诗的韵味。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过端午节,就是为了纪念大诗人屈原。屈原忧国忧民,在汨罗江自沉,人们在河里竞舟,是为了寻找消失在急流中的诗人,往河里投粽子,为的是喂鱼,这样可以保护投江的屈原。赛龙舟,包粽子,成为端午节的风俗。千百年来,很多诗人写过和端午有关的诗,诗中大多写到端午的风俗。在读过的端午诗中,印象最深的是苏轼的词《六幺令·天中节》:
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
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
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
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
感叹怀王昏聩,悲戚秦吞楚。
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
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
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
苏轼的词,犹如一幅笔墨灵动的国画长卷,描绘出那个时代端午节的风俗景象,门前挂艾草菖蒲,天上飞纸鹞风筝,包粽子,喝雄黄酒,赛龙舟,凭吊屈原。词的下片,是对屈原的怀念,诗中的“湘累”,是屈原的别称,“湘累已逝”,然而,诗人震撼天地的“万千断肠句”,却仍在人间流传。那“万千断肠句”,是《九歌》,是《离骚》,是《天问》,是飞翔在天地间的诗魂。
苏轼写端午的词,题为《天中节》,这是端午节的别称。端午节,是中国传统节日中别称最多的一个,除了“天中节”,端午节还被称为龙舟节、重午节、端阳节、夏节、艾节、菖蒲节、女儿节、正阳节、龙日节,等等。唐代以前,常用的名称是“五月初五”,唐以后,“端午”才成为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节日的称呼。端午节的别名中,有“诗人节”和“屈原日”,这也许是这个传统节日真正的主题。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端午节就是诗歌节,因为这个节日和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字连在一起。
(作者:赵丽宏,系著名诗人、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