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邮件暴露的美国霸权困境

    2019年5月29日，号称全球最大的学术性组织之一的电气电子工程师学会（英文缩写IEEE）的一份内部邮件曝光，称“由于美国对华为的禁令，IEEE将无法让华为员工在同行评审阶段担任期刊审稿人或编辑”。邮件同时表示：“华为员工可以继续参与他们在IEEE所属的领导和治理机构，但在制裁解除前无法处理任何文件。” IEEE是一个由工程师、科学家和学生组成的组织，会员人数超过40万人，遍布160多个国家。协会出版了全球电子和电气及计算机科学领域30%的文献，并制定了超过900个现行工业制定标准，到目前为止，华为一直是该研究机构的核心成员。

    IEEE的邮件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并激发了各种新的讨论。即使从最善意的角度，这也被看作是人们常说的“科学无国界”遭遇美国霸权的重创。作为注册在美国的非营利性跨国学术组织，这封邮件表明，当美国政府采取有着“极限施压”特征的战略去针对华为时，相关措施可以从产业界扩展到学术界。在一系列相关讨论中，有学者已经明确提出“国际化”的倡议：将IEEE改到瑞士去注册，以确保它能够脱离美方霸道的司法管辖，确保相关研究更好地服务于全人类，而不是成为美国霸权的禁脔。

    IEEE不是第一个在华为被列入美国政府的“实体清单”后产生变故的组织，此前，涉及SD卡技术标准的SD卡学会、涉及蓝牙技术标准的蓝牙联盟、外围部件互连专业组织（PCI-SIG）、涉及无线WiFi技术标准的WiFi联盟、负责制定内存技术标准的固态技术协会（JEDEC协会），均曾经在美国商务部将华为列入“实体清单”后采取了“除名”“暂时中止会员资格”等措施。

    在大量媒体报道形成一股风潮后，相当一批带着各色复杂想法的人，都希望由此观察到华为“一蹶不振”的现象，以满足其各种“小心思”。但正如中国网络舆论场流传的“真香”桥段一样，短促的强硬之后，相关协会迅速做出了反转调整：在5月26日出现所谓“除名”仅4天之后，从5月29日开始，先是SD卡协会，然后接着是蓝牙联盟、WiFi联盟以及JEDEC协会，先后重新将华为的名字列入了成员清单。SD卡协会告诉媒体，“华为的会员资格从未被取消，我们有过短暂的升级，这是为了确保符合美国商务部的要求。华为名字在官网消失，是由于技术原因”。来来去去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但华为自身的实力，则毫无疑问地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华为在存储方面有独家的NM卡，比microSD卡小了45%；在无线WiFi领域，华为本身是WiFi6即802.11ax技术标准的主要贡献者；在蓝牙领域，华为自己当作“备胎”倒腾出来的超级蓝牙链接距离达到150米。凡此种种，以至于当部分境外媒体还在装模作样地感慨“五大技术标准组织封杀华为”的时候，整体局势却出现了反转。

    上述两种态势发展，可以看作是美方实施极限施压之后陷入的一个两难境地：或者失控，或者被边缘化的两难。所谓失控，指的是类似IEEE这样的国际组织，因为历史原因等因素，在美国注册，并因此置于美国政府的主权管辖，开始形成摆脱美国司法管辖控制的内生冲动，而且这种内生冲动不是由来自其他国家或者非政府组织的挑战促成的，而是由美方的霸权行径违反这些国际组织倡导且已经形成广泛共识的原则而被动激发。所谓边缘化，就是类似SD卡协会、蓝牙联盟等机构，在尝试配合或遵守美国司法管辖要求时，发现将失去最重要的核心成员，最终成为空有所谓技术标准，但无法对最重要的产业力量形成实质性的影响；而被排除的行为体则可能振臂一呼，形成新的技术协会，将原有的机构边缘化。

    这两种局面中的任何一种，对美国来说，都是对其全球霸权的重大打击。一如人们时常提起的，美国是一个与历史上传统霸权不同的超级大国，它依靠国际机制和国际制度，构建一套行为规范体系，然后以此塑造其他国家的行为——这是美国霸权发生作用的核心机制，也是美国以低成本建立全球霸权的关键。依托这种机制形成对美国霸权的建设性认知，包括所谓的良心霸权、负责任霸权、规范霸权等，是支持美国霸权地位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但是，每当美国政府以纯粹的单边主义采取行动时，这些战略资源就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损耗。与此前表现出单边主义的历届美国政府不同，本届美国政府以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战略挥霍”的方式，在“极限施压”的名义下，极速透支着美国的战略资源，包括外部对美国的战略信任，对美国建立的游戏规则的信任。从供应链到技术标准，再到学术组织，在美国国内各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美方确实将可以运用的权力筹码运用到了极限。但这种“硬邦邦”的运用，所导致的声望和道义的损失，对美国来说，从中长期看，将是重大的战略损失。

    这种局面是本届美方最高决策者及其团队的错误认知导致的。他们坚定地相信可以任意使用美方的所有筹码，而无须顾虑时代的不同，以及所面临对手的特殊性；他们用一厢情愿的错误思维方式高估美方的实力和筹码的实际效果，习惯性地低估其主要目标承受相关压力的能力，将美国积累的战略声望简单理解为美方可以无须遵守任何意义上的游戏规则，并以一种赌徒的眼光看待和理解大国之间的战略博弈：在其政策产生的后坐力和压力反作用于美方自身之前，就从精神层面摧毁中国的抵抗意志，从而赢得一场豪赌的全面胜利。

    但中美两国之间的战略博弈，注定是一场由战略韧性、耐力和定力所共同决定的“马拉松”，而非短促突击式的50米、100米短跑；注定是一场由创新能力、产业能力、国家战略能力以及国家治理能力所共同决定的长期博弈，而非在给定时间内的一次性博弈。但美国决策者倾向于用其熟悉的商业竞争模型，即短期内重复进行的一次性博弈，来指导国家间的博弈。这种本质上属于涉及庞大赌注的战术投机，在对手不熟悉类似策略，或者不相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运用如此低端、近似儿戏的博弈策略”的情况下，可以产生一定的优势，比如迫使对方脑补一个自己无法应对的庞大阴谋，并最终自己吓死自己。但一旦被顶住，并且被拖入僵持后，实施大规模战术投机的一方，注定更容易陷入被动。

    除了相关技术协会迅速遵循着中国网民熟悉的“真香”定律回归常态，重新将业界龙头企业华为拉回其中，美国决策者自以为得计，将其描述为制胜筹码的以关税为主要手段的博弈策略，还引发了包括其铁杆支持者福克斯商业台在内的各种声音的强势反弹：2019年5月30日，福克斯商业台刊发署名文章，称“特朗普需在贸易战升级至无法挽回状态之前，停止将中美贸易战升级”。该篇发表在福克斯商业台的文章，大量使用来自耶鲁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以及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成果指出：全面升级贸易战可能导致美方损失GDP增长速度1.4%，4口之家的家庭年均支出增加2200美元，全面升级贸易战可能导致美国损失超过200万个就业岗位。

    在当前美国国内政治气氛下，能让福克斯商业台认真播出具有显著自由主义建制派色彩的高校研究成果，从侧面揭示了美方可能存在的被动：即伴随着相关违反经济全球化内生需求的错误政策日趋凸显其不合理性，经济成本持续传递，最终在国内政治声望、实际有效控制以及国际声望等三个维度上，本届美国政府都将陷入某种负面和不利的境地；而除非美国领导人愿意以承受一定的国内政治代价为筹码，实施更加有实质性意义的谈判，否则人们会见证到极限施压将在短期内把美方累积的战略资源挥霍殆尽，并不断使美国陷入“失控”与“被边缘化”震荡之中。

    （作者：沈逸，系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