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顾彬相识于1996年夏天的黄山会议。他当时是波恩大学汉学系教授、主任,我执教于广东汕头大学、并已在北大哲学系攻读博士。黄山会议,两天会议、三天游览,中外学者百十人会聚。我与顾彬均好酒,而且是好中国白酒,因此投缘。顾彬的德国教授身份,在会议期间似乎特别受到中国学者的看重,因此会场之外他总被围绕着,成为黄山背景前的一道特别的风景。然而,每到晚餐的时候,我们俩会各自取了白酒,相对而坐,品酒漫叙。夏季的黄山多雨,晚雨中的黄山酒话,不仅有仲夏的氤氲情致,而且闲逸超尘。我和顾彬的友谊就是从黄山酒话开始的。
黄山会后的一年多,我们俩似乎没有联系。1998年夏,顾彬从香港来信,说他在香港访问,有兴趣来我供职的汕头大学访问。我所在的文学院盛情邀请他来访。我去汕头市中心的长途客站迎接顾彬。顾彬从车上下来,左额上有条血色未散的新鲜疤痕。他告诉我,日前在香港与一位中国大陆诗人去荒野游览,迷路后被树枝剐伤了。在汕头一周,我与顾彬对饮畅叙自不待言,但其间有两事应当交代。其一,某日出游,约定我去他下榻的宾馆接他,我迟到15分钟。我告诉他自行车掉链条了(事实如此!)。他故作真诚状问道:“链条是昨天掉的,还是今天掉的?”自此以后,我与顾彬约聚,再不敢“掉链条”了。其二,访问结束前夕,我俩去爬山,傍晚时分迷路在山谷间的一片密林中。当时,两人着装是短袖、短裤,没有手电筒和砍刀等任何装备——而且两人都没有手机。大概一小时后,我们突围出来,望见一轮皓月高挂晴空。当然,我们两人手脚多处被树枝划伤。此时,多位汕大同事在宴送顾彬教授的餐桌上等候一个半小时了。当晚,似乎没有喝白酒,因为我和顾彬惊魂未定,而且极度干渴——第二天才知,我们俩一人喝了两扎啤酒——每扎一公升。
应顾彬邀请,2001和2010年,我两度到波恩大学短期工作。波恩的建城史,上溯到公元前一世纪末罗马帝国对该地的占领和建设。波恩的主教堂,是波恩的地标。它是一座修建于公元11—13世纪的罗马-哥特式教堂,曾经是科隆大教区的主教堂。它二战时遭到轰炸,战后修复。这座教堂封闭、刚硬和尖锐的设计风格,在建筑史文脉中主导了波恩的建筑风格。现在波恩城区的古典建筑,多为19世纪的产物。它们携带着19世纪新古典主义的浪漫气质(富有装饰热情),但是,线条的硬朗和细节的精致,是传统的德国风——令人想到莱布尼兹的哲学品格。众所周知,波恩的世界声誉,不是因为教堂和街景,而是因为它是贝多芬的故乡。1770年12月17日,贝多芬诞生于波恩市政厅附近的小巷波恩小道24-26号的一栋房子中。
我2001年在波恩大学的教学工作,是讲授三门课程:《中国古典美学导论》《庄子导读》和《中国艺术赏析》。我与顾彬在波恩大学的合作,基本形式是他有空时,请我到酒店喝酒,在酒桌上我们讨论一些关于中国哲学和文学的具体问题。这期间,他在主持编写多卷本的《中国文学史》丛书,自己撰写《中国诗歌史——从起始到皇朝的终结》《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等著作。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关于20世纪后半期中国文学创作问题。他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的熟悉和了解,远胜于我。他在波恩接待过的中国作家,几乎囊括了20世纪后期中国作家老中青三代知名人物。他翻译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有数十部。可以说,中国当代文学进入西方,顾彬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他与我一样对中国当代文学持有一定的批评态度。2007年,他在北京某高校的一个会议上称:中国现代文学是五粮液,中国当代文学是二锅头。顾彬对当代文学的批评数年间遭遇误解,遮蔽了他的肯定态度。比如,他对20世纪后期中国诗歌的推荐和赞赏,对于国内普通读者,都是“闻所未闻”的。这可能是跨文化交流中难以避免的而且令人遗憾的“阅读缺损”吧。
2010年秋,我在波恩大学研究访问,没有教学任务。征得顾彬的同意,我独行40天,游历了包括法国、西班牙和瑞士在内的8个欧洲国家。我游历的最后一程是莱茵河。莱茵河是德国的母亲河,19世纪欧洲文人心向往之的浪漫之河。歌德和贝多芬是莱茵河之子。写作传世歌谣体名诗《罗莱蕾》的海涅也是莱茵河水养育的。2010年10月22日晨,我自波恩乘火车赴科布林兹,再转车抵达葡萄酒盛产地吕德施姆。当天在山野和小镇盘桓一日,饱游饫看,醉享莱茵葡萄酒乡风情。23日晨,登上游船,顺流北下。船初行时,河上大雾,两岸隐约显没,如梦如幻。行一二时,天气逐渐清朗,两岸景色幽岚,时见村舍依依,教堂处处,古堡耸峙。置身悠缓前行的船上,仿佛古画中游。圣戈雅南侧两公里处对岸的罗莱蕾悬崖,在19世纪被德国诗人渲染为一个浪漫悲情的山崖。如海涅诗所描绘,女妖罗莱蕾每天黄昏时分在悬崖顶上坐立梳妆,她如荷马《奥德赛》中的女巫塞壬一样,日复一日,引诱过往的船夫因忘情而坠水。
当天中午时分,我从圣戈雅下游船,乘渡船过河沿后山公路徒步2小时,到达悬崖山顶(当时不知道河边有一条直通悬崖顶的阶梯捷径)。意想不到的是,展现在眼前的山顶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是“阡陌交通、屋舍俨然”的另一天地。俯瞰悬崖下的河谷,映染着阳光和秋叶的金黄景色,妙丽诱人。将到夕阳西下时,我乘公交车下山,再登上开往科布林兹的末班游船。海涅的诗中写道:“天色晚,空气清冷,莱茵河静静地流,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山头(冯至译)。”诗与景谐,在游船上的我,似乎理解了诗中所写的“船夫狂想的痛苦”。不觉之间,游船驶向一片日落之后的天光水色,静穆纯粹,令人生无限崇敬之心。
2010年10月24日,即我漫游欧洲8国40天返回波恩的当天,顾彬带我去游览10余公里外的龙山古堡,在古堡上我给他拍了一张感觉不错的照片。傍晚,我们俩来到古堡山下,在国王冬城镇上一家他熟悉的古老酒店,品尝酒家自酿的新鲜葡萄酒。我三天后回国。
第二次告别波恩快9年了。近8年来,因为顾彬受聘在北京工作,我与他每年会有两三次在一起喝酒。我总会想到在波恩的美好时光,怀念那个古老酒店——它建筑于1695年。这时,我的脑海中,也会闪现出在龙山古堡向东北眺望波恩城的苍茫绚烂景象。
我在波恩租住的客舍是在地名为石街的波恩大学国际学者宾馆。石街位处波恩中心城区的西北角边缘。这是波恩的一处高地,房舍周围是逶迤起伏的田野。我每天骑车往返于住地和城中心的波恩大学,沿途所见,持续出现的是令人惊异而又心怡的美妙建筑。然而,每天傍晚,我最惬意的享受,就是在夕阳和晚风中去田野上漫游。这是一种无人与语而独与天地默会的感觉。在田野天际的城市缩影和教堂的尖顶,则给予我一种深沉的眷顾——它们是我返回住所必见的景象。
近10年来,我时常回想我的德国之旅。切身的体验,与顾彬的交往,房舍市井,山野河流,对于我的人生和学问,是一种深沉的倾注,一种绵延不绝的回味和滋养。
(作者:肖鹰,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