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关于《红楼梦》之作者与其家世,对今天的读者而言,早已是常识。但在它流传的前200年,却是一大疑案,以致对于小说的主旨,更有种种的申说。例如,王梦阮主张小说隐喻了清世祖与董小宛的爱情;蔡元培先生作《石头记索隐》,则主张这是一部政治小说,认为书中人物都是对康熙朝名士的影射,比如林黛玉就是朱彝尊,因彝尊号竹垞,而黛玉住处潇湘馆多竹;且其前身是“绛珠仙子”,“珠”和“朱”同音——这种“证据”,今天看来说是捕风捉影都牵强,可当日在知识界却颇有影响。《红楼梦》故事早已为社会各阶层所熟悉,但一般市民读者,看的或是宝黛爱情的缠绵,或是贾府生活的豪奢,对于朱彝尊、高士奇(蔡先生认为影射薛宝钗)、徐乾学(谓影射探春)这些士夫名流,就不会熟悉,读书人看着那“索隐”,一边联想那些名人事迹,心中便生出优越感——你们只看到恋爱,我却读出了隐藏在文字之下的学术史。
戳破这些虚妄的是胡适之先生那篇《红楼梦考证》。他从零星的线索入手,在纷繁凌乱的史料中爬罗剔抉,终于厘清了曹家由曹玺到曹寅到曹頫、曹顒至雪芹的世系;又借俞樾笔记《小浮梅闲话》的一点提示,考索出了高鹗的生平,和他续成《红楼梦》全书的事实。至此,这部书的作者问题才获解决。胡适之先生的考据严密,持论平允,其说一出,确有涤清迷氛的力量,之前那些顺治爱情说、明清政治说、纳兰性德家世说种种呓语,遂告破灭,曹、高二公的著作权从兹确定,并逐渐成为一种常识。
但适之先生因考索曹家家世,发现与小说中贾府盛衰颇多相符,兴奋之余,不免走入另一极端,认定《红楼梦》即是曹公的自叙传,凡书中的描述,必须是曹家所发生过的事,稍晚继其思路而从事研究的俞平伯、周汝昌等,亦持此说,并借考证曹家来猜测“后四十回”的“雪芹本旨”,则不免太痴。小说是文学创作,固然不能没有作者真实经历的素材,更多却是想象,自传说学者将历史与创作混为一谈,继而极力贬损高鹗续书的价值,甚至主张只看前八十回,遂走入另一极端。
我想曹雪芹先生用毕生精力创作《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采最通俗的白话小说形式,当然是希望为更多的民众所乐闻和懂得,可以传播流布。但如只是一部未完的残稿,绝不会在百余年中风行宇内。仅从此点看,兰墅续成全书就是对曹公的大功绩。胡适、俞平伯等攻击高鹗,很重要的一条理据是他才力见识不逮雪芹,续作中颇有败笔。这固然是事实,但仅从保存了那悲剧气氛,“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来说,兰墅亦堪大手笔,自传说的信徒将他一笔抹杀,实在偏颇极矣。
1987年摄制的电视剧《红楼梦》,片头字幕“原著”竟只有曹雪芹,编剧撇开了后四十回,以所谓的“考据”重编故事,表现无从稽考的所谓“曹公原意”,遂有湘云为妓、宝玉乞讨等唐突的情节,至于当时自己写的台词,尤其味同嚼蜡、寡淡之极,既毫无前八十回的精彩,也远不及后四十回的自然,使全剧减色不少。
对高鹗续书的不满,从他的稿本付刻之日便出现了。不过那时读者只当这部一百二十回的大书是一人独立撰成,他们的不满,亦与今日文学批评家异趣,人们所难以接受的是宝黛这对才子佳人竟不能姻缘成就,而且大变迭起死亡相继,相比前几十回的温柔旖旎,乃恨太扫兴了。
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版界流行过一阵重印文学“珍本”,其中与《红楼梦》相关者就有好几种,比如《红楼圆梦》《红楼幻梦》《红楼真梦》《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红楼梦补》《绮楼重梦》……这些“续”“补”都是接一百二十回而作,一言以蔽之:对原书之结局大不满,非要按自己的意思重新写过,其心乃安。情节也大体一致,都是起黛玉晴雯之魂于地下,与宝玉完成花烛俱成仙体云云,其见识和才力,比之兰墅真是万万不及。
我曾对这种“大团圆”很鄙视,觉得俗套肤浅;吾国难得有这样一部深刻的大悲剧,何必妄加改篡?但随着年齿日增、阅世渐深,遂觉得自己这种轻蔑纵然不算太错,却也是肤浅之见。中国人何以热爱大团圆而不忍睹悲剧?盖吾国近数百年来,现实人生之残酷,固已超越一切文艺之所形容,每个人,生此世界,值乱离崩裂之战时自是刍狗,即使当太平繁盛如康乾际,也不过如草芥微虻,势禄不足自全,平民尤如鱼肉。我们看《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府正在为贾政过生日,忽然皇帝派了太监来传旨,就“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这真是一段极精彩的文字——专治时代,世宦勋荣如贾家,突然得到皇帝宣召,上下就如此惶惧无措,那是他们深晓天威莫测宦海无常,不知已亲历目睹过多少飞来横祸与灭门惨剧。
这一次宣召当然是以“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喜剧落幕的,但对照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形式气氛又何其相似——那也是兰墅续书中公认最精彩的部分。现实的苦难,已经深广过一切文艺的想象;每个人的身边,都在上演着各种形式的悲剧,国人哪里还需再向小说戏曲里寻觅。相反地,那么多看似俗套的大团圆,实为严酷现实中的桃源传说、古槐迷梦,使人在其间得片刻的喘息和安慰,这正是人情之常,又有什么可非议呢?
与《红楼梦》约略同时而稍晚,出现了另一部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这书专写山东一带城镇农村世情,其书的第廿四回是我很喜欢看的。此回描写一个山东小县中小康人家的四季生活,现在看只是寻常的春种秋收耕读劳作,但却是数千年来罕有的乌托邦,录写冬天一节的部分于此:
到了十月半以后,这便是农家受用为仙的时节,大囤家收运的粮食,大瓮家做下的酒,大栏养的猪,大群的羊,成几十几百养的鹅鸭,又不用自己喂他,清早放将出去,都到湖中去了;到晚些,着一个人走到湖边一声唤,那些鹅鸭都是养熟的,听惯的声音,拖拖的都跟了回家。数点一番,一个也不少。那惯养鹅鸭的所在,看得有那个该生子的,关在家里一会,待他生过了子,方又赶了出去。家家都有腊肉、腌鸡、咸鱼、腌鸭蛋、螃蟹、虾米;那栗子、核桃、枣儿、柿饼、桃干、软枣之类,这都是各人山峪里生的。茄子、南瓜、葫芦、冬瓜、豆角、椿牙、蕨菜、黄花,大囷子晒了干,放着过冬。
作者和书里的人,从来没梦到过什么大富贵,不过是希求自己胼手胝足,而能有如此丰裕的生活,但数千年来的勤苦人,又有几家得所愿呢?求之不得,寄诸梦寐,吾国人民在戏曲小说中对大团圆的执念,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吧?又何足怪哉?又何忍怪哉!
(作者:张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