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将举世闻名的巴黎圣母院烧毁了一大半。问题来了,巴黎圣母院虽然建成有八百年,却从没有整座建筑的完整资料。换句话说,也就是缺少一本权威的回忆录。于是热心的吃瓜群众想到了美国瓦萨学院的艺术历史学家安德鲁·塔隆,他曾对巴黎圣母院里里外外的50多个地方,用激光扫描技术进行数据采集,再将数据组合拼接在一起,从而获得堪称完美的巴黎圣母院三维图像。人们相信,巴黎圣母院必将浴火重生。由此,我联想到自己刚出版的这本《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之前,曾在书店里偶遇几位文坛前辈的回忆录,这是很自然的事,接下来发现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套书中,有极为熟悉的作家朋友,心里就多了一层想法。直到广东人民出版社找上门来,也想给我出这样一本书时才弄明白,自己当时肯定认为,还不到过于留恋往事,尤其是为自己写回忆录的时节。就像现在桂子山,各种各样的花儿竞相开放是很正常的季节行为,非要让桃树上现在就有成熟的桃子可以采摘,苹果树上也要结出将枝条压弯了的红富士和黄元帅,绝对是反科学的。总之,这本回忆录自己一开始并没有认真对待。
巴黎圣母院的这场大火,让我对回忆录出版过程中的纠结彻底释然。激光扫描技术建造的数字模型,基本的元素是其获得的十亿个数据点,这有点像文学批评。在文学批评过程中,对作家以及作品的理解,十分接近激光扫描所得到的一个个点。伟大的批评家,通过各种各样的分析研究,可以从研究对象那里获得更多的点,这样的点越多,越能接近作家作品本身。然而,再厉害的批评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进入到作家心里,遑论一般的批评家。与其让别人无效地猜测,还不如自己站出来,将一些事情说清楚。
像陆游在那首《钗头凤》中写的,自己既然深感“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就不要再错错错了,不能总感叹莫莫莫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时,文学就成了写给自己的锦书。文学创作与研究所形成的文本,最终都要成为写给自己的锦书,这才是活生生、有生命力的。按照这种思路,回忆录一类的文字,是当事人写给外面世界的锦书。
第二件事是黑洞照片的发布。我无法理解现代广义相对论对黑洞的描述,这种质量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天体,不仅是对经典物理,也是对经典哲学的颠覆。对黑洞的研究让我想到了对文学文本的探索。在一些批评家的眼里,不少挂着长篇小说招牌的作品,根本就不是长篇小说,只能算是中篇小说,甚至是短篇小说。一部作品,究竟达到什么样的标准才算是长篇小说?是像黑洞那样,有无限大的质量,体积上又可以是无限小,还是像反黑洞那样,体积无限大,质量无限小?远在天边的黑洞深奥到极致,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胡言乱语。面对身边的文学,人们却敢说一切自己想说和不想说的话。趁着相关者的生命状态正常,将相关的文学之事写出来,无论遇到吐槽还是点赞,至少表明写这些文字的人具备足以与自己的时代坦诚相对的底气。这就像田野考古,最有效的证据总是离需要证明的对象最近的那些物件。
文学回忆录贵在对文学的刻骨铭心,而不是争论文学中的是与非,对与错。文学也是一种黑洞,文学黑洞的最深处,有着一颗质量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文学之心。一切文学元素只要接近这样的文学黑洞,就会被吸纳进去,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只有当局者才能体会,局外人无法观测检验。如果相信文学中黑洞现象的存在,文学回忆录就是那最接近解开文学黑洞之谜,比现代广义相对论更现代更广义的相对论。
这本书叫作文学回忆录,而不是泛泛而谈的日常回忆录,也有将作家的回忆用文学这个笼子圈起来的意思,如此才能体现文学在历史与时代中的意义。宁可用质量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黑洞形式,而不是放纵文笔,搞那种质量无限小、体积无限大的反黑洞形式。对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作品,是文学。如果将作家看作一个群体,这肯定是理智与情怀最敏感的人群。人一敏感,就会生出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只有用文学将这类名为作家的人群区分出来,才能显示出作家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而对于作家个人来说,唯有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创作,用别人的情说自己的爱,而不是用别人的爱说自己的情,这样的文学才是货真价实的心灵史,才能解决普通公众与文学研究者都在关心的那个问题,作家是从哪里来的,又将归于何处?
(作者:刘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