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多年往来于武陵一带的常德及桃源,白驹过隙,世事变迁,去年初冬再次寻访,但在葱葱郁郁的群山怀抱之中顺迹而行,古树参天清泉长流,不能不令人驻足。听松涛阵阵,似有万语千言。千年胜景更似仙境,一缕缕清风拨动心底无边的柔情,任由它漫延开去,仿佛融化了身体的坚壁,随风有了翅翼。
那年初来常德,刚与丈夫新婚,我们前来探望在常德工作的公婆,他们住在县农行一幢灰色楼房里,楼下临街一层为营业厅,附近则是平坦的农田。一片片绿而间黄的稻谷,青草覆没之中时隐时现的田埂,几眼荷花半开的池塘,城乡混合,热闹但不喧嚣。婆婆那时漂亮能干,就近从楼前的农家买来新鲜的蔬菜,是些从田里扯出的带泥的莴苣、小油菜和青蒜,还有活蹦乱跳的鲜鱼,白嫩的手磨豆腐,常德的美味佳肴从此难忘。
回到我和丈夫工作的恩施,女儿半岁时,我遇到一个到武汉学习的机会,左思右想只有把孩子送到常德请婆婆照看。初秋时节,从恩施坐长途客车到宜昌,在红星宾馆住了一夜,二日清晨赶到汽车站,丈夫带着女儿去常德,而我则将去武汉。女儿还在睡梦中,小脸藏在襁褓里,我站在车窗下,强忍着心里的难过,招手叫丈夫把孩子抱起来让我再看看,可他刚举起,还没容我看清那张小脸,车就开动了。我跟着跑了几步,车越开越快,渐渐远去,从此仿佛一根由此伸出的线揪扯着我的心。常德,让我铭心刻骨。
命运的奇妙,常常让人始料不及。有一个叫风儿的女孩儿,也正是由于我们将女儿送到常德,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风儿是我给女儿请的小阿姨,来自王昭君的故乡香溪,初见面时年方17,俊俏的脸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黄而卷曲。风儿的家乡出美女,她也沾了充足的灵气,不仅苗条俏丽,干活也麻利,在家为老大,带弟妹在码头上扛包、摘柑橘什么都干过,见我和丈夫为孩子的事犹豫,她便主动说:“我去常德看孩子,要得不?”风儿能去当然再好不过,但她一个人去到陌生的地方,能适应吗?风儿说,“姐姐你放心。我回一趟香溪后就直接去。”她真的单枪匹马从香溪赶去了。后来的两年里,我不时找机会去常德探望女儿,也看风儿,她笑嘻嘻的,但偶尔也会眼含泪花,思乡之情在所难免。我心里也酸酸的,让她回去还是劝她安心留下,十分矛盾。可到后来,女儿近3岁时回到我身边,风儿她却留在了常德——她在常德一家乡镇企业找了工作,谈了男朋友,成家立业了。
不时听到风儿的消息,她婚后生下一个女孩儿,也是大眼睛黄头发,像个洋娃娃。后来又听说那家工厂不景气,风儿又去干了别的工作。再后来因为公婆的工作调离了常德,我也辗转几地,便一晃好些年没了风儿的消息。但一直是牵挂她的,总在打听,前两年终于找到了她的电话,激动地打过去,一个女人用浓重的常德话说:“你是哪个哦?”我一下愣住了。在我心中,她永远是那个清脆亮丽香溪口音的少女。
香溪少女风儿真的成了常德人,她在那里生养女儿,还有了两个外孙。今年春节收到她发来的微信语音:“我每天都好忙的,要照顾两个外孙,还要给屋里做卫生,复式楼,两百多平方米,好累人的。”但从她朋友圈里看到她披肩长发,仍然苗条的身材,皮肤白皙,连雀斑也像是没了,穿一条浅粉色长裙,一点不像个已当姥姥的人。视频中还看到她的日常生活,跟家人一起吃饭,满桌菜肴,家具也新潮。
看来风儿早已入乡随俗,融入了当地,这使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话,常德古来就是鱼米之乡,洞庭湖一带,往土里随便插根木棍都可以生出绿芽来。那么,更何况是吃苦耐劳的三峡女子风儿呢?
15颗稻米,来自6000年前,表明常德一带曾是人工栽培稻米的发源地之一。
常德澧县城头山,那座神秘的古城遗址,是目前中国古代发现最早的、带有城墙和护城河防御性的城池,那些厚重的黄土之下藏有多少古人在蒙昧中探求生存的故事?他们经历了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摸索,将野生稻栽培成了水稻。经考古学家的认定,这个过程发生在距今12000年左右甚至更早一些,比以前认为印度是世界上最早人工栽培水稻的历史提前了若干年。
常德一词最早出于老子,“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老子将如婴孩一般纯真自然的良好德行,能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的情操称为常德。
常德又古称武陵郡,“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逼真地描绘了此地的美妙以及农人往来种作、怡然自乐的生活情景,古人的选择来自劳动智慧的积累,也缘于这个地处洞庭湖畔的鱼米之乡的肥沃富饶。
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是一次次加深的。自从1986年女儿回到恩施之后,时隔多年的2007年才得以再到常德。那次到湘西参加笔会,回程路经常德,夜里住进市文联的招待所,二日起来发现院子里挂着桃花源杂志社的牌子,不觉倍感亲切。重走桃花源,得知常德桃源县还有一个枫树维吾尔族回族乡,是除新疆之外最大的维吾尔族群聚居地。那里居住着近8000位维吾尔族同胞,有维吾尔“第二故乡”之称,是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的故乡。我回到北京与我供职的民族文学杂志社的同仁们商定,邀约全国数十位评论家在常德举办了少数民族文学评论的座谈会,会议期间专程参观了枫树乡。
那天小雪夹着细雨,女乡长帕依古丽将我们领进一间烧着炭火的屋子,大家围坐在火盆边,听一位年过半百的翦先生讲述当地维吾尔族的由来。翦先生与翦伯赞同一个家族,退休之前是工程师。他们的祖先很早就建立了族谱,并将之视为最重要的财富传给后代子孙。公元12世纪,跟随成吉思汗的维吾尔大将军哈勒,被封为折冲将军,后代世袭为元朝命官。两个世纪后,明太祖朱元璋起用了哈勒的后裔、时任燕京总兵的哈勒·八士为大都督,率众将南征,进入湘楚之地。朱元璋感念哈勒·八士翦除叛敌立下大功,晋封他为镇南定国将军,并赐姓翦,这便是常德翦姓历史的开端。600年过去,将军的陵墓仍屹立在南方的原野上,守望着他的子孙。
枫树乡的村民有维吾尔族、回族,还有很多是汉族,他们世代相处,族群之间交友、通婚十分普遍,各自对不同的民族习俗抱以尊重,年轻一代同样如此。
烟雨朦胧的田野上,翦伯赞故居安然而立,那是一幢典型的南方民居,木石结构,青砖青瓦,经由常德人精心修复。翦伯赞先生对中国历史研究精深,曾主编《中国史纲要》,著有《中国历史哲学教程》《先秦史》等。在他的故居读到他写的《我的氏姓,我的故乡》一文,他洞察古今,深远地描述了自己族群的迁移,让人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幅白旄黄铖、金戈铁马的画面。“我查我的族谱,我的氏姓与周礼翦氏之官,毫无关系,而是明代皇帝的赐姓。……而是来自新疆,所谓西夷之人也。”他写道,常德跟新疆一样,是他永远的故乡。
汉字有形有意,奇妙无比,“常德”两字看去,就是一幅敦厚朴实且富足的模样,恰如老子所云,“为天下谷,常德乃足”。沅水河边,“三绝诗书画,一墙天地人”,伴随涛声的十里诗歌墙镌刻了先秦以来有关常德的诗作1530首,由1213名书法家挥毫而镌刻。丁玲、赵朴初、沈鹏、启功、臧克家等名家都在其中,此墙被台湾诗人余光中称为“诗国长城”“半部文学史”。
枫树桃花,这些在中国文化中最美丽的植物都相恋于常德,难怪当年的哈勒·八士将军选择留在了此地。人们一直称北京香山、苏州天平山、南京栖霞山和湖南长沙岳麓山为四大赏枫胜地,常德与岳麓山脉相去不远,秋天的枫树乡,该是怎样一番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象呢?
去年深秋,我们几十位不同民族的作家来到常德桃源,再次感受到常德更为细腻丰沛的姿态。
曾就读于桃源县城那所当年的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的著名作家丁玲写道:“桃源,这个具有神奇传说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桃源的县城是一个很小的城市,没有城墙,也没有很大的商店,狭窄的街道,矮小的房屋,还保持着一种中世纪的风味。”
有趣的是,我们民族文学杂志社所在的小院——北京后海南沿大翔凤胡同3号,正是丁玲在京城住过的地方,从暗红门楼里走出不过50米,便到了碧波荡漾的什刹海边,凭栏远眺,可以思古念今,也可以想象丁玲齐耳黑发、英姿飒爽地从这里走过的情景。她可曾会想到,半个多世纪以后的桃源,她幼年眼中的小城已从低矮的房屋变为高楼林立,一条条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酒店灯火闪耀,间或还看到雕塑屹立的广场,人们怡然自得、莺歌燕舞。这一切,可以告慰一生追求光明和幸福的丁玲了吧。
我也曾在常德寻找过当年婆婆家住过的县农行,先是向当地的朋友打听,又在百度上搜索,按图索骥找到那里,但怎么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那些青草丛中的田间小路、鱼儿欢跳的池塘、一片片稻花均不知去向,眼前只是密不透风的楼群,轿车、摩托车和行人川流不息的大街。我怀疑找错了地方,在一处挂着地产广告牌的大门前问了一位年轻保安,他摸着后脑壳说不晓得,又转头叫出一位年长的保安,那位头发花白的男子脸上带着过来人的表情,指着身后的大楼说:“这就是过去的县农行呀。现在叫鼎城区支行。”
原来我身旁这幢楼就是当年那座方圆数里十分醒目的灰楼,但眼下融入了喧闹的商业街,附近的农田变成了眼前这些玻璃墙光亮闪烁的大商场。我在门口照了张像,想把从前的记忆再一次凝固住,心底的怅然久久不能消散。如同许多人的乡愁一样,总免不了眷念以往的温馨,而将曾经的艰辛和烦忧淡了去,再淡了去。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能、亦不愿回到从前。为了今天相对富足的生活,中国人殚精竭虑,几十年里爆发式地启动了积蓄千百年的激情和智慧,改变了贫困,用梦想的彩笔描画出了新的城市和乡村。
常德,以及桃源,就是这样与中国无数座城市乡村一样日新月异,从丁玲笔下的陈旧低矮、中世纪的风味改变成为现代化,又有独特山水气息的江南城市。那晚从北京飞至常德,出机场已是深夜,乘车前往市区的路上,大道平坦车行轻盈,流水一般滑过。我被暗夜里百合花一般开放的路灯的光芒所感动,也被路旁墨黑深厚的树林所吸引,不时闪过的建筑,朦胧的轮廓端庄而又妩媚,让人领略到常德人对这片土地的爱惜和妆点。
而桃源,让人记住的不仅是城市的风景,更有千年古树百里良田,长流的碧水,崖边的野茶,红灯笼似的柑橘。陶渊明描写那桃花源“不复得路”,后来者寻觅未果。而今,“桃源处处是桃源”,我们所走过的桃源,还有常德的一些地方,皆为人间胜境,不由觉得,自己便是那入得桃花源的打鱼之人,欣欣然,心旷神怡又意犹未尽。
(作者:叶梅,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民族文学》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