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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水牛

    作者:刘仁前 《光明日报》( 2019年04月19日 15版)

        鸭知水暖时节,家乡的田野上,风柔了,草绿了,牛蹄声便响起了。那野地里、圩堤上,满是新生的野草,鲜嫩嫩的,绿茵茵的,一片连着一片。这分明在提醒乡民们,该放牛啦!要晓得,那牛已被拴在牛棚里无所事事地憋了一冬,枯稻草嚼了一冬。让它们撒蹄奔向春天的田野,那份兴奋,那份新奇,自不必说。难怪田野上空飘荡着的“嘀嗒嘀嗒”的牛蹄声,是那么清脆,那么悦耳。瞧,那三五成群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挥舞着柳条子,欢快地赶着牛,时而倒骑牛背,悠然徐行,时而紧牵缰绳,疾驰快奔……

        二十几年前,我曾是那群放牛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曾在家乡的田埂上放过牛。

        家乡的水,在远近一带颇有些名气,因而,常见的牛多半是水牛。我放过的那头大水牛,身架子高大,浑身深棕色长毛,挺密,遇有蚊虫叮咬,长尾巴便在身体两边抽打。大水牛犄角伸得挺开,弯曲弧度挺大,与其长脸、圆眼配在一起,颇威猛的样子,令人一见顿生畏惧之感。若是碰上不顺心的事,它便张口露齿,仰头长啸,叫人退避三舍。于是,在放牛的小伙伴们里,大水牛落下个“刁人牛”的坏名声。其实,它脾气好时蛮温顺的,放牛放得高兴了,我有时从牛背上坐到牛角上去,手扶了它那长长的犄角,在它徐缓的迈步中,悠然前行。大水牛的犄角成了天然的摇篮。

        那时,乡里孩子所放的牛,多半是有名字的。有大人给起的,有放牛孩子自己起的,叫什么“黑子”啦,“阿花”啦,等等。我也给大水牛起了个名字,叫“挂角将军”。村上大人们夸我起得好,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创造,好像是从哪本小人书里看来的,借用一下罢了。

        先前的农村,机械化程度远不及现在,几个村才有一台拖拉机、脱粒机,耕地、脱粒这类笨重的农活,便是依靠水牛来完成的。因而,每头水牛除了有个放牛的,还有个用牛的。放牛的,自然是些孩子;用牛的,则是些既懂得牛的习性,又精于农活的庄稼好手,乡里人习惯上称之为用牛师傅。

        用牛顶多的时节是夏季。一春的放养,虽说偶或也下地干些农活,但水牛们还算是舒适的,很快来了一身膘。它们心里也明白,这身膘不是白长的,要苦一夏的。耕田翻地,少不了牛;盘田作田,少不了牛;打场脱粒,也不少了牛。这当儿,牛的身上总离不了一样物件——“格头”。“格头”是木制的,多为三角形,劳作时架在牛脘子上,连上犁铧能耕地,连上犁耙能破垡,连上石磙子能脱粒。无拘无束的牛犊子,自然不情愿架上这笨重碍事的玩意儿,让它架上“格头”劳作,要驯几年。架起“格头”,牛便一生为人所用,一生劳作。用牛师傅只需尾随牛后,不时吆喝一两声,提醒牛是慢是快,是上是下。这样的季节,家乡的田埂上,多了牛师傅的牛号子:“噢嗬嗬噢嗬嗬——”甚是悠扬。

        自己的牛一没有农活,孩子们都要把牛牵到青草肥嫩的河堤边,放上一阵子,哪怕只是傍晚收工的一会子工夫。望着比春季瘦了许多的水牛,小伙伴们心疼得什么似的,眼窝浅的,泪珠子早在眼眶里打转了。见了“挂角将军”,我总要在它身上摸了又摸,牵它到平日里看好了的青草肥美的所在,好让它饱餐一顿。牛尽情吃草,那风卷残云的样子,煞是可怜。它一边吃,我一边用弯刀子割草,好让它有美美的下一餐。不经意间,火辣辣的太阳,成了红灯笼,坠落在西边的田埂上。这时,有人喊:“牵牛回家啰!”于是,一群放牛的孩子,披着夕阳的余晖,哼着乡间小曲,返回了。那夕阳,把放牛孩子和一头头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田埂上。每每这时候,我总是走在放牛队伍的后头。我没骑上牛背,又背了一大网袋青草,自然没其他伙伴来得利索。想着明天繁重的活计已在等着它,我宁肯自个儿费些力,牵着它走,晚些回。“挂角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竟转过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我牵缰绳的手。舔着舔着,我的泪珠子便掉落下来。

        夏日里,乡间多蚊虫。不用说人,便是牛也吃不消叮咬的。也多亏家乡人想得出,一到盛夏,便让牛进汪塘。这汪塘多半在村子场头边上,有大有小。汪塘里满是泥浆,有那层泥浆护挡,蚊虫无法叮咬,牛便能安稳过夜了。于是,夏日里,不管是否放牛,均要早早起来,扛了水斗子去场头,把牛牵出汪塘,到河边用清水冲洗牛身。傍晚,再赶到场头,将牛牵进汪塘。这一切,用牛师傅是不管的,事情全归放牛的。一早一晚,苦是苦点儿,小伙伴们没有不愿意的。不是说苦夏么,苦夏,苦的是牛。

        劳作一夏,村上一群牛当中,总会出些事情,伤了腿啦,生了病啦,抑或是伤了人啦。偏偏那年夏季,我放过的“挂角将军”也出了事。用“挂角将军”的牛师傅,是村上诨名叫“癞扣伙”的人。先前,就为他用皮鞭抽我的牛,我咬过他拿鞭子的手。别的放牛的孩子和用牛的师傅关系挺不错,就我们两个不行。我几次跑到队长门上,要求调个用牛师傅,队长就是不答应。这不,出大事啦!这“癞扣伙”,把“挂角将军”折腾了一天,大早出门,擦黑才回来。由村口往场头走,得过一座两块水泥板子宽的小桥,他自个儿晓得累了,乏了,也不替“挂角将军”想想,竟然骑了牛过桥,结果“挂角将军”上桥没走几步,前边一只蹄子踩空了,连人带牛,一起摔下了桥。“癞扣伙”没多大的事,我那身高架大的“挂角将军”竟再也没能站立起来。现场的人都说,“挂角将军”的头陷到泥里太深了,颈脖子都断了。我一听这消息,疯了似的要去和“癞扣伙”拼命,耳边听得有人喊:“拉住他,这小伙疯了。”终于,在大人们的强拖硬拉之下,我什么也没能替“挂角将军”做,唯有一个劲儿地淌眼泪。

        牛死了,村民们便有牛肉分。往常,分牛肉在冬季,队上把老了不中留的水牛宰了,分些牛肉给村民过年。这回,是在夏季,“挂角将军”亦不是老了,它那般壮,离老早着呢。我家也分得一份牛肉,只是没等用来做菜,肉便不翼而飞。一家人至今都不晓得,那份肉,当下便被我埋在了屋后那棵老榆树下。

        (作者:刘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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