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
毫无疑问,在明清思想史的书写中,孙奇逢被严重忽视了。而这或许与他所选择的学术路径有关。明清易代之际,顾炎武倡导理学即经学的理念,开一代之风气;黄宗羲极具批判精神,又是浙东史学的奠基者。相比之下,孙奇逢仍然固守旧的营垒。他服膺于王学的直截了当,在王学成为众矢之的的语境中,坚持为王学辩护。在他看来,传阳明者失阳明,晚明士人背离了阳明的修养功夫,以至于空疏无当。当务之急是扎扎实实地践履功夫,把孔孟之道落实到日用伦常之中。这种学术路径在求新求异的思想史书写中本来就不受重视,他为思想史家所忽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学而时习之”,儒学本身就是注重道德践履的学问。明末的学术恰恰偏离了这一方向,二百多年理学濡染之后,知识界却充斥着空疏与褊急,全无儒家的雍熙中和之气,明代的理学实践很大程度上是失败的。面对明末的虚浮和乖戾,孙奇逢以道统自任,力图把儒学重新拉回到笃实躬行的正途,再现儒家的仁爱中和气象。
针对明末学风的虚浮,孙奇逢纠之以笃实。“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天地未画前”,高远即卑近,下学即上达,吃饭穿衣皆是天理的表现。“日用间,凡行一事,接一人,无有不当理中情之处,此所谓道也,即所谓学也”(《夏峰先生文集》卷十四)。孙奇逢常说:“讲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他一方面推行礼制,在日用布帛菽粟间笃实践行孔孟之道,另一方面,反对坐而论道,反对空谈性命。当时任职卫辉的工部主事田本沛邀请孙奇逢讲学于百泉书院,远近世子也都应召而至,翘首以盼。孙奇逢却拒绝了这一邀请,并去信说:“病在多讲!孝悌力田,人人俱足,只躬行二字,终身不能尽,多一讲说,便生枝节,枝节生而伪学起矣。”(《孙征君日谱录存》卷十六,以下简称《日谱》)师徒数人不定期地相聚一室,从容论道,这才是他推崇的讲学方式。孙奇逢还强调士人要会办事,批评“平居谈心性,遇事便束手”的腐儒曲士,说他们“足为理学之诟厉”。他曾率领乡党士人避难五公山,一边弦诵不已,不废诗书;一边论兵习武,抵挡满洲铁骑的进攻,并保全了五千多人的性命。于此可见他的为学路径。
针对明末风气的乖戾,孙奇逢纠之以宽和。学派纷争,由来已久,延及清初,尊程朱而诋陆王几乎成为理学的主色调。对此,孙奇逢不去争辩,而是以躬行实践来统合各派,显示出博大的胸襟和气魄,这从他和魏裔介的交往中可见一斑。魏裔介是朝中重臣,他批评王阳明“流于天竺之学而不自知”,在给孙奇逢的信中质疑:“心性一也。谓‘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亦可曰‘无善无恶者性之体’乎?若曰‘无善无恶者性之体’,是又一告子也。”(《兼济堂文集》卷九)这同孙奇逢的观点鲜明对立。孙奇逢曾为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辩解说:心是心,性是性。但孙奇逢对魏氏此说亦不予驳斥,反而说“于此正见柏乡公定力”,肯定其学有所得。他进而强调:“真实理会做工夫,(两派)有何不同?”将学问之道引向躬行践履的实际功夫。魏裔介辑《圣学知统录》《圣学知统续录》,与孙奇逢《理学宗传》的取舍标准大相径庭,但孙奇逢并未苛求,而是以前辈学者的身份对他多有鼓励,说该书“穷理尽性至命,一以贯之”。他把魏裔介比作元初的许衡、姚枢,以孔孟之道相鼓励,以化夷为夏相期许(《日谱》卷二十七)。其胸襟和气度使魏裔介大受感动,称他“翔于千仞,卓然高品”。在他去世之后,魏裔介为他撰写本传,表达了对他的仰慕之情,原本的门户之争早已消融在他的宽容之中了。
孙奇逢对宽和的践履还体现在他对节侠的反思上。他曾积极参与营救东林党人的活动,节侠之名满天下。然而,痛定思痛,孙奇逢认识到自己和东林党人的好名、争胜与浮躁。他沉痛地说:“小人不足深咎,吾深为攻小人者惜之。天启时,珰祸之惨,亦诸正人激成之。”(《日谱》卷三十五)何以言此?“大臣当国,须有一段沉深博大之气,不止容君子,并能容小人。不止容小人,并能化小人为君子,才是圣贤心肠,豪杰作用。轻分门户,先横己见……仁人君子有教养之责,俱宜念之”(《日谱》卷十一)。孙奇逢待人宽容,虽然自己崇尚气节多次拒绝新朝征召,但对薛所蕴、刘余佑等出仕新朝的官员都宽容相待,毫无苛责鄙夷之意。
“规模宜宽大,处事宜平和”,这是孙奇逢对儿孙的教诲,也是自勉。宽和之中饱含仁爱,对待家人自不必说,对待乡邻也无不如此。他离家南下时,“族党门人相从者数十家”,常以野菜充饥,困苦异常。后来,卫河使马光裕以辉县夏峰村田产无偿相赠。这处庄园有良田一百多亩,足以使孙家过上富足的生活,但他却把田地分给了相随的族人和门人,使大家免遭饥饿冻馁之患。时人张凤翔说他“与人臣言忠,与人子言孝,与人弟言悌,望者以为高洁不可及,而即之甚恭而温,油油然有万物一体、满街皆圣人之意”(《孙夏峰先生年谱》卷下)。正是这样的宽和仁爱,孙奇逢儿孙绕膝,乡邻亲和,士人远来,营造出一片中和之境。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是儒学的核心概念和价值追求。宋明理学家虽然对中和的概念多有辩难,但孙奇逢的兴趣则不在于悬空的冥思,而在于从实践层面上如何把握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如何做到发而中节之和,从而构建一个宽和雍睦的社会。在其致中和的实践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时中与权变。先贤把“中”解释为“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问题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中”,这需要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结合,是难之又难的。譬如说,不结交官府是古代对乡绅的道德要求,但孙奇逢同朝中重臣魏裔介、魏象枢书信往来不断,又是驻卫辉的工部卫河使、卫辉知府、通判、知县的座上宾。有人就此提出质疑,孙奇逢的解释是:“诸君子自欲敦长幼之节,奈何自甘枯槁,而阻人为善乎?我闻日行一善事,或转一人为善,便是报答穹苍之实,能转一贵人为善,其所关系更大。傲然以高洁自处,而谓人不足当一盼者,非仲尼之徒也。”(《日谱》卷十二)此乃“中非胶于一辙也,一时有一时之中,一时有一时之和”(《日谱》卷十八)。为弘扬理学,就要抓住官员这个关键群体,而不能拘泥于陈规,“一切是非毁誉,付之罔闻”。其二,坚持不懈的慎独功夫。他为学“以慎独为宗”,“时时提醒,朝乾夕惕”,于日用饮食间笃实践履,力求喜怒哀乐发而中节。虽耄耋之年,仍毫不懈怠,“学人要日日有愤焉求进之意,方免于堕落。一有悠忽,便成苟安”(《日谱》卷二十四)。这是他对门人的勉励,也是自勉。他说自己“七十岁工夫较六十岁而密,八十岁工夫较七十而密,九十工夫较八十而密”(《夏峰先生集》卷首),正是在不懈追求中,日有进益,逐渐接近中和之境。
(作者:李留文,系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