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时代楷模】
代村一老妪说起退伍女兵聂晓燕的事儿,双掌拍着膝盖,笑得咯咯的,把一头白发都摇乱了。这老妪嘴里的聂晓燕,出生在红安将军县,高中毕业就穿上了军装。十几年前,退伍后的聂晓燕没有回红安,而是随着心上人远嫁沂蒙老区,成了代村的媳妇。
聂晓燕南燕北飞,初进代村,差一点就打起了退堂鼓。那时的代村,皆是破旧的老屋,一不小心迎头就能碰上粪堆、柴禾堆、垃圾堆。晓燕的妈妈一同前去“审查”亲家的家底,边看边言:燕子,这穷窝窝,你怎么能吃得了这个苦?咱得退了这门亲事!晓燕也泪涟涟。
那日正是大雨过后,进代村的土路成了一片汪洋,准女婿一脸惶恐,忙不迭地把晓燕妈驮过深水区,又去背晓燕,心下着急,一个趔趄,两人双双滚进泥坑里,这一幕恰巧落进那位村妇眼里,村妇赶上前边拉边笑:这猪八戒背媳妇,咋就背进沟里去了?
又隔几日,男友兴冲冲把晓燕带到村头,指着矗立在路边的大幅宣传牌,连声说:燕子,这就是咱们明天的代村,你就踏踏实实跟我在代村过好日子吧!
宣传牌上是代村未来鸟瞰规划图,楼房、医院、幼儿园,宽阔的大街,欣欣向荣。晓燕乜斜男友一眼,撇撇嘴:你就带我来看这个?你也信?男友摸摸头,一时语塞。
还是靠爱情的力量,晓燕最终留在了代村。如今,晓燕已是代村社区党委委员了。有时与人说起往事,她笑笑,脸就红了。真的,谁能想到代村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十几年前,代村人的日子很艰难,村集体负债400万元。可现在,村集体资产超12亿元,人年均收入逾6万元。
今天的富裕,离不开代村社区党委书记、村主任王传喜。当年那位临危受命的年轻人,在我走访代村不久,已被中宣部授予了“时代楷模”称号。
20世纪70年代左右,代村曾是兰陵县一面旗帜。别的村还在吃窝窝头,代村人就吃上了白面煎饼卷大葱。代村支书李桂兰,把村集体搞得有声有色。可后继者不思进取,为自己想得多,为集体想得少,再加上诸多因素,村集体经济日渐不景气。村民们都自念自的经,村领导说话不灵了,拍巴掌也没人听了。村政权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一年下来,村干部只能干“流产(宣传计划生育)”“催粮(交公粮)”“催钱(三统五提费用)”几件事儿,大家叫他们“三催干部”。村里一位小学老师叫治江,外号“大明白”,他就断言,手里没米,唤鸡不理,代村要散了!不出所料,没过几年,村集体负债就到了380多万元。
代村的这幅景象图让一位叫传喜的年轻人急在心上。那时候,传喜在建筑业已经是干得风生水起,周围的十里八乡还没有小轿车,传喜就把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开了回来,村民惊得直咂嘴,这孩子能得要上天了。自家的日子好了,可传喜心里越发的空荡。他躺在床上常想起当年那红红火火的村集体经济,脑海里常滑过金黄的稻田,还有金秋时节的瓜果香。
传喜下决心要把代村的担子挑起来。听传喜要干村支书,父亲王德胜慌了,你这是逞啥能?还没等传喜张嘴,王德胜就扳着指头数落开了,咱王家,从祖上一辈辈走下来,有当官的没?传喜摇摇头。王德胜拍着自己的膝盖说,到了你,咋?就出了你这能种了?传喜轻声笑笑,沉默一时。稍许,他换了个话茬道:昨晚上程家的牛被人家偷了,一家人心疼得直落泪。还有,一个晚上就有三户人家丢了粮食。王德胜一声叹:这都是穷闹的!传喜站起身,看着父亲:代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谁都不愿意出头,那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
1999年春,传喜走马上任,新班子第一个会还没开完,就来了一院子要账的人,一干人马吵闹得震天响,还没安抚好,法院就来了传票。有人统计了一下,传喜上任不足半年,就收到了126张传票。有时候,一天下来就有数次坐在被告席上,村里人喊他“王传票”。一个小村庄的官司这么多,连法官都觉得不可思议。时隔不久,传喜和班子成员就找出了村里的80条难题。第一大难就是土地不均,有的户人均两三亩,有的家庭人均不到四分。王德胜听说儿子要动地,脑袋一下子大了:小子!你上来没多久就敢摸老虎屁股?你动谁的地,就等于割了谁的心头肉。这硬骨头你啃吧,小心硌掉了你的牙!
传喜知道难,可这个坎过不去,代村就走不出眼前的泥潭,新班子就难以赢得父老乡亲的信任。传喜慢悠悠地说:说了不干等于白说,定了不落实那是哄老百姓玩,时间久了谁还相信这个班子?
传喜他们这个春天是在田里度过的。每量出一块地,就在地界上竖起一根木桩。一个月下来,近万个木桩布满了田野。有人笑道:看,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木桩阵嘛!传喜笑了,他擦了把汗,放眼望去,绿油油的麦苗已经齐膝高了。他好像听到了麦苗拔节时的声音,很响亮,齐刷刷的,宛如一曲激昂的田园旋律。旗开得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一夜传喜睡得很踏实,早上他刚睁开眼,正思谋着下步棋怎么走,院门就咚咚响个不停,班子成员龙建新一头扎了进来:木桩子一夜工夫少了大半,剩下的扔得满地都是。传喜被电击了一样,愣在那里没说出话来,随后拔腿就往外跑。到了田间地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木桩,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都答应得好好的,咋又变卦了呢?自言自语着,他一头磕在地上,泪水滴在了泥里。
这个时刻,村里的“大明白”治江正偷着乐呢。就是昨晚深夜,他和几个村民使出浑身解数,把木桩拔了。他对着妻子说:我伺候这地多少年了,比对我自己的命还上心,能舍得让你传喜分了?妻子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答应人家了?咋又翻了脸?这可不地道!治江哼哼两声回言:我这叫“暗度陈仓”,再说那木桩也不是我一人拔的。妻子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是光腚推磨转着圈丢人,就不怕左邻右舍戳破你的脊梁骨?治江瞪圆眼睛吼了起来:我的名字叫什么?治江!这白叫了?龙把江都治了,我还治不了他传喜!
已是酷夏,传喜顶着一头汗找治江做工作,他瞟了两眼村头那棵硕壮的大树,树冠绿油油的,真想到绿荫下歇息一下,可他的脚就是停不下来。这时候,治江和传喜玩起了捉迷藏。传喜到东街,治江转到西街。他左右瞅瞅,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那幅代村未来鸟瞰图。治江气不打一处来,指点着图撇撇嘴:传喜呀传喜,你这是标准的画饼充饥呀。治江正嘟哝着,后背不知被谁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传喜。大叔,你嘟哝啥呢?治江脸腾地红了,没啥,没啥,看风景呢。你看那墙角的花开得多好?他嘿嘿两声,扭头就走。传喜一把拽住他衣角,说,大叔,你别走,咱爷俩唠唠。俩人在墙角坐定,传喜指着规划图就开了腔:大叔,只要咱敢想,肯干,咱们的梦就能实现,咱们画的饼就能变成真的。说着,他话锋一转——地咱们还得调呀,要不咱们将来什么都干不成。你看看咱们代村现今这破乱样子,能行吗?大叔,你得支持我呀!传喜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治江看看传喜,传喜微笑着,笑得真诚,笑得让人熨帖。
可事情还没有平息,一些人还在暗里使着劲,见了王家人,不是骂鸡就是骂狗。有时候一群女人正聊着天,传喜的妻子刘会芳还没近前,众人就像避瘟神一样散去。传喜的儿子也跟着“沾了光”,正和一群伙伴玩着,对方的家长就把自家的孩子叫了回去。还拧着孩子的耳朵大声训斥:往后别和传喜的儿子玩。孩子回家哭诉,会芳听了也放声大哭。让传喜头疼的不仅是这些。代村是个大村,一干村民到乡里哭诉,说传喜唯他独大,那地的划分是一辈辈延续下来,他上来就把章程变了,这还得了!末了提出要“划河而治”,把代村一分为三,再也不受这小子的窝囊气了。
传喜四面楚歌,身心疲惫,觉得自己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夜幕降临,刚推门进家,妻子会芳就开了炮,声泪俱下:传喜呀,传喜!咱日子本来过得有滋有味,可你屎壳郎垫床底,偏偏要逞这个能,闹得鸡飞狗跳,老婆孩子跟着你挨骂吃白眼。你心里要是还有俺们娘俩,就别干了,安安生生地过咱的好日子。为了说服乡邻,奔波一日的传喜几乎汤水未进,见家中冷锅凉灶,心底早就冒火了,又被妻子劈头盖脸数落一番,脸登时就青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王传喜绝不当缩头乌龟!会芳跺着脚:你要是不听,我死给你看。传喜摔门而去:我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没走几步,房里扑通一声响,会芳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屋里灌满了刺鼻的农药味。多亏抢救及时,会芳转危为安。
班子成员也都捏了一把汗,这地还能调吗?龙建新直言:要不就先停了,这阵势恐怕要闹出什么事来。传喜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不能有些人起来阻拦咱们就退却。今天要给他们一颗甜枣吃,那今后怎么办?这第一脚踢不开,往后就趴窝了。既然定下了条条杠杠,就得执行下去,朝令夕改,父老乡亲怎么看咱?
转眼到了割麦腾茬的日子,农民收割正忙。传喜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要思想做到田间地头。他带着大家和村民小组成员吃住都在地里,每日给家家户户送水送饭送草帽。有人私下嘀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传喜听了啥也不说,只是咧嘴笑笑。全村男女老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好多人都表示同意调地。传喜他们像上次一样,又一一量地,又分分测算,金黄的麦子在农民镰刀下倒下了,上万个木桩又立了起来。村里有个老头握着传喜的手晃了又晃:这些年,大伙的心都掉到地上了,现今你又捡起来了。人心齐了,咱村有希望了。
代村的出路在哪里?传喜从上任那天起,就没有停下盘算。有的人说,靠山吃山,咱们地多,干脆卖地吧,这买卖省事又来钱快!此话没几日,就有人给办公室送来一个大箱子,用胶带密密麻麻地缠了好几圈,说是水果,让王书记尝尝,说着脚底下抹油就溜了。
紧接着传喜就接到了电话,是刘老板打来的,说那箱子里有200万元。如果把地卖给他,事后重谢!传喜一口回绝,说你那司机怎么把箱子送来的,再马上把它拉回去,迟了我就交检察院。班子有人不解,说咱一不卖地,二不搞房地产,那怎么致富?传喜言:卖地等于卖母鸡,鸡没了怎么生蛋?土地有限,房地产干完了,往后再搞啥?玩龙玩虎,不如玩土,土地是咱们的根本,还得做好土地这篇大文章。有的说,种田、种地,末了也就是填饱肚子,能让村民变富?传喜摇摇头:过去的种法,当然发不了家,也致不了富。改革开放,政策越来越好,可用不好政策也白搭。咱们在生态高效农业上下功夫。传喜上任伊始,为了壮大代村集体经济,早就注册了“山东新天地现代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他说,这公司就是咱们代村的大母鸡。第一步先大面积流转土地。有的人疑惑,村民能乐意?地可是大家伙儿的命根子呀!传喜说:现在大量村民进城打工,留下的人,老的老少的少,很多人种地积极性不高了,咱们流转过来,每年给家家户户分红,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果不出所料,大家都很支持,代村很快就流转了全村几千亩土地。可代村土地毕竟有限,再发展下去怎么办?传喜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把眼光又投到了周边的村庄,不久又流转了7000余亩。传喜为这上万亩土地定了个调子:规模化、集约化、标准化、优质化、品牌化、产业化。传喜这是要干啥?咱祖辈用的是犁、耙、锄、镰,讲的是深耕细作,他这是玩的啥花架子?他头上的高粱花子还没掉呢,能懂个啥?传喜说:我不行,可有行的,那刘备为了得天下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呢。
当时还没有乡村旅游这一说,几年下来,代村就建成了全国第一个国家农业公园,占地2万亩,投资7.9亿元,现在年门票收入7000多万。乘摆渡车入园,满目花海,黄的是油菜花,红的是桃花,还有金钱菊,在这能看遍雨林王国、竹林水岸、荷花湿地。再就是500余亩的千米温室长廊,这里是高效绿色农业示范区,每年都有大量的新鲜蔬菜流向四面八方。
做好了土地这篇锦绣文章,传喜又不安分了。他要在代村建一座商城。传喜的父亲劝儿子:咱庄稼人能玩转土地,可玩不转这大买卖呀!支部委员王传海是个退伍兵,冲锋陷阵他一点都不怕,可建商城的事他心存忐忑,退堂鼓打得最响。又是千难万难,代村商城竣工了,几年时间,商户就达3000多家,年收入租金数千万元。
代村在创业初期,走的就是发展壮大村集体经济,实现共同富裕的路子。村里下大力气培养了一批致富能人,这些能人又分头带起了周围的人。代村人离土不离村,在村里就业的村民达95%以上。传喜和班子成员的目标很大,传喜说,代村富了,咱们还要带动别的村。有人说他枕着扁担睡觉想得宽。传喜不以为然:干事创业没有个责任感咋行?代村这些年为县内农民提供了不少就业岗位。
治江过去不相信传喜有这个能耐,他那句“画饼充饥”的话今天成了现实,在代村,放眼望去,是宽阔的大街,整齐的楼房。有省级规范幼儿园、小学。走过一条街迎面是老年活动中心、便民超市。出门不远便是社区医养中心、医院。村民不拿钱少花钱就能入住新楼房,全村有物业统一服务,污水垃圾集中处理。就这一项,村集体就投入补贴2亿多。“大明白”龙治江刚过60岁的生日没几天,就分了老年公寓。他嚷着要置办点日常用具,妻子道,老东西,你就别折腾了。村里把冰箱、炉灶、锅碗瓢盆都给备好了,还有床和桌椅板凳。你说说,这样的好过去找谁要去?
与我说起当初,治江笑得前仰后合,连声道:今天我和村里人都打心里佩服传喜。传喜靠的是他身子正,干事公平!对自己家的人也是铁面无私!这些年他太不容易了。说完这话,治江眼圈红了。
传喜是不容易,他上任至今写下的那200多个笔记本,就是代村发展致富的奋斗史。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写满了民情和民意。一笔一画里是汗水,更是坎坷和艰辛!
当年,传喜就是踩着那条泥泞的土路回家走马上任的。
这条曾经让那个退伍女兵聂晓燕差点打道回府的路,如今变成了绿树成荫的宽阔大街。代村人把它命名为“幸福路”。
传喜和他的班子成员从亮相那天起,就定下这样的规矩:春夏秋早上6时,冬日6时半开两委会。
有人说,咱农民哪有这样的习惯。连政府的人听了也半信半疑。
可他们雷打不动。19年来,他们每次去开例会的时候,都是从这条土路上走过。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这条宽阔的“幸福路”。
(作者:铁流,系山东省作协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