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邢福义先生是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湖北荆楚社科名家,享誉海内外的语言学家,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之一,学界有“南邢北陆(陆俭明)”之称。
邢福义先生研究逻辑、修辞、方言、文化语言学、国学和其他问题。发表文章470多篇,出版著作50部,其中个人专著21部,其12卷本《邢福义文集》正在整理之中。他的学术宗旨“立地顶天”“研究植根于泥土,理论生发于事实”,坚持自我创新的道路,追求研究中显现学派意识。数十年来,着力于学术“据点”的建立,着力于研究路子、研究方法的探索,重视研究理念的总结与提升,其研究路子和特点,在语言学界影响最大的是:被概括为“小句中枢”理论和“两个三角”学说。
治学名言和独门密钥
邢福义先生的治学名言或独门密钥是以下三句话。
一、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1982年春,李宇明、徐杰和我成为先生的“开门弟子”(首届硕士研究生),第二次上课前,为满足我们要求,老师把他的第一把成功密钥“抬头是山,路在脚下”,写成条幅赠送给我们,并讲了其中的要义和对我们的期望,并说“研究生要自己研究自己升”。从那时起,每届新生入学,不管是硕士生、博士生还是语言学系的本科生,他都首先讲这句话,送学生第一治学密钥。1992年他撰写了“抬头是山,路在脚下”一文,发表在《中师生报》第146期上。他解释道:一个有所作为的人,眼睛要看着山,心里要想着爬山。但是,上山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踩开。山顶不易攀登,成功不靠侥幸。学术的山是多峰峦多高度的,攀登也是多境界多状况的。他在应邀给商务印书馆写的《汉语复句研究》一书自序中写道:“越研究,问题越多,越有更多的糊涂……晏殊《玉楼春》中有两句话,我改换了其中的两个字,说成:‘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学问无尽处!’这大概能表明自己现今的心绪。”最后还写道:“这本书,总算为自己的复句研究打了个句号,但是,句号只意味过去,却不代表终结。句号放大是个零。往前又是零起点!”上世纪80年代,“抬头是山,路在脚下”成了华中师范大学语言学研究所所训,之后又成了华中师范大学语言学系系训。
二、猪往前拱,鸡向后扒。
1996年邢福义先生在6月3日的《海南日报》发表刊载了他的散文“根在黄流”。文章中他向乡亲和社会展示了他的第二把密钥。文中写道: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喜欢挤在祖父身边听老人们“讲古”,漫说人生。家乡老人们经常慨叹着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扒!”意思是,人总要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路。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影响了我的大半生。从这句话,我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首先,要拱要扒。拱和扒,意味着奋斗求生存,求发展。其次,猪只能拱,鸡只能扒。猪有猪的特点,鸡有鸡的特点,这决定了它们各有各的办法。如果鸡往前拱,猪往后扒,鸡和猪都活不下去。再次,往前拱和往后扒没有优劣之分,关键在于怎么样才能发挥自身的优势。哲人们强调“扬长避短”,立意也是如此。邢福义先生只读过十年书,专科学历,不在名校工作,身边没有名师指引,每前进一步,都比别人多几分艰难,每前进一步都是依靠自己的摸索。但是他很“善师”。一方面他善师于方家。从上世纪50年代起,《中国语文》每发表一篇有分量的语法论文,他都要反复“悟道道”:作者是怎么抓到这个题目的?作者是怎样展开这个题目的?在方法上有什么长处?在材料运用上有什么特点?由于经常如此坚持“偷学”,终于养成了无言中求教于众多高明学者的习惯,众多高明的学者也就在“函授”中成了他的导师。另一方面,善师于自己。他有一个自己教自己的办法:有的文章写成后搁起来,过一段时间拿出来挑挑毛病改一改,再过一段时间又拿出来挑挑毛病改一改。有的文章时间跨度,竟有30年。比如关于动词作状语的文章,1956年12月写第一稿,1958年10月写第二稿,1990年11月才定稿为《现代汉语的特殊格式“V地V”》发表。他说我这是自己牵着自己走路。我属猪,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往前拱!”
三、年年岁岁,春夏秋冬。
1998年11月22日《海南日报》发表了他的散文“年年岁岁春夏秋冬”,其第三把密钥现世。他在文中写道:“春夏秋冬是个时间概念。春夏秋冬意味着一年有四季,四季有12个月,12个月有365天。做什么事,做一天两天,做十天半个月,是比较容易的。要是一年365天,天天如此,这就不容易。这就需要坚持不懈,需要韧性和毅力。”1994年3月中旬,他应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之约,撰写一部《汉语语法学》,合同规定1996年6月交稿。从此,他给自己立了“法”:一年多时间里,平均每天必须为这部书写1000字。假若哪一天没写,第二天一定得补上;假若出差,回来后得按天数补起来。他说,如果放弃了这个要求,就等于自己为人做事的失败:“春夏秋冬又是一个气候概念。春夏秋冬意味着有春天也有夏天,有秋天也有冬天,有鲜花和温暖,也有冰雪和严寒。这就要求能够应变,经得起各种考验。”1997年2月5日,牛年即将到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春节,师母忽然中风瘫痪。家中有个瘫痪病人,家务压力和心理压力之大,一般人难以想象。他要求自己:一定要挺住!一有空隙,他立即坐到电脑旁,写起东西来,不停往前“拱”。三年多时间过去了,他的书照样一本一本地出,他的文章照样一篇一篇地发表。他说,困难能够压倒一个人,也能够锻炼一个人的定性和承受力。他说:“春夏秋冬又是一个发展概念。一个春夏秋冬之后又出现一个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万象更新,循环往复,不断上升。人的生命历程也是有阶段性的,在不同阶段的生命历程中要不断地有新的开始,不断地站到新的起跑线上。”
他把40多年走过的路,总结为“三部曲”:第一部是“偷学”,从上世纪50年代起,花了十多年的时光;第二部是“自悟”,进人80年代之后,把重点放到着力于提高自己的悟性上面,着意培养观察问题的敏锐眼光;第三部是“有我”,进入90年代以后,把重点放到着力于在科学研究中找到自己,追求提出带有个性的见解和主张。这三部曲不是顿变的,而是逐渐过渡的。他深有体会地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这里头,蕴含着很深很深的哲理。”
书信记录成长之路
《寄父家书》收录了邢福义先生1955年至1991年间寄给父亲的200多封书信。家书及其结集反映着父爱如山,父子情深。首先此书得以出版,是邢福义先生的父亲邢诒河老先生珍藏了儿子37年写给自己的书信,并按时间顺序装订成册,在去世前几年打捆寄到华中师大。在其基础上,邢先生及其家人整理成书。这些书信不仅记录了邢先生的人生经历,还勾勒了他从20岁的翩翩学子到著名语言学家的成长之路,呈现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雨人生和家国情怀。
从家书和相关资料,我们看到许多不乏曲折情节的故事。1935年农历5月,邢先生出生于海南岛乐东县黄流乡一个渔村。黄流在海南岛南端,往东数十里海边有一石崖,便是著名的“天涯海角”。由于中国特殊的历史岁月等原因,邢先生从小学到大学,整个在校读书时间仅十年,其中小学、初中六年,中师两年,大专两年。启蒙教育是坐在识字不多的爷爷腿上,听念《五虎平南》《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三国演义》等旧小说。抗战胜利后一上学就读四年级。1954年初师毕业等待工作分配时,被告知可参加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大)在海南的招生,但却因黄埔军校毕业曾任南京汤恩伯属下中校的父亲被捕、母亲过世,没有报本科的经济支撑,无奈选择报考专科。被华中师范学院录取后,邢先生便直接从毕业学校到了武汉。此时随身带来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床可抗暑的南方凉席,一床用以御冬的3斤重棉絮,伴随他度过了两年大学的春夏秋冬。专科毕业后,留校当助教,教本科课程,听课的对象居然是跟自己一同入学的本科班同学。助教一当就是22年,“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越级晋升副教授。继而晋升教授,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博士生导师。
邢福义先生说,这本《寄父家书》“主要记录一个学子从青年到中年的步履留痕。中华水土,养育了中华文化、中华科技、中华风骨”。读者看到,书信不是记账流水,而是镜头、画面和片段,其中有其读书、工作、学习收获、人生进步及与家人的交往。其中包括修课、考试、阅读、授课、恋爱、结婚、育儿、出国、任职,对劳教中的父亲给予鼓励,引经据典、认真严谨地纠正自己偶尔所犯的生造词错误……细细读来,该书不仅是作者成长和追求专业进步的“岁月留痕”,而且也是一部人生成长和家庭文化的“百科全书”。尽管家信所写的家事、国事距今已有几十个年头了,但又有不少事情的处理和对待,立志和坚守,至今在学生看来,其指导性甚至是可推广性仍光泽不减。
当掩卷想来,我多次深切感到,这本家书几乎就是一部新中国37年的“城南旧事”:那另类白描式的淳朴的社会叙事,那弥久沉香、醇厚浓烈的历史原汁,那久久挥之不去的想拍一部《家书叙事》电影的冲动。究其缘由,原来让我如此动心的是:《寄父家书》就是作者、出版社奉献给那些没有经历过(或没有全经历过)共和国这段时光的学者、后人和国家的一份厚礼,因为此书是理解、研究新中国发展不可多得的、具有时间连贯性和广延性的弥足珍贵的原始资料和文学底本,其社会和人的认知价值,可以说远远超越家书本身。
(作者:肖国政,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副会长、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