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文艺家】
1957年,徐怀中出版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叶圣陶先生“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他的《西线轶事》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2018年,89岁的徐怀中推出长篇小说《牵风记》,入选该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室有芝兰春自韵。徐怀中先生家的客厅不大却温馨雅致,绿植葳蕤,书画饰壁。摆放沙发的这面墙上挂着徐老女儿的抽象画作,装饰性极强;对面墙上挂的则是作家莫言和文学批评家朱向前的书法作品——两位均是徐老的得意门生。1984年,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文学系,徐怀中是首任系主任,莫言和朱向前等皆为首届学员。尽管徐怀中只担任了一年系主任,便被调到总政文化部任职去了,但他确定的教学方针以及他为这届学员所做的一切,被学员们一直牢记在心。
徐老在文坛德高望重,不仅因其桃李满园,还因其笔耕不辍,创作跨度极大,在70年新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记。早在1957年,徐怀中便出版了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引起文坛的关注。叶圣陶先生为其作序,称“一看就让它吸引住了,有工夫就继续看,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并认定“是近年来优秀的长篇之一”。在新时期,徐怀中写出《西线轶事》《阮氏丁香》等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西线轶事》以九万余读者直接票选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无愧于“当代战争小说的换代之作”的美誉。在年近九旬之际,徐怀中又于近期推出长篇小说《牵风记》,在文坛引起热烈反响,入选了2018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我们的话题就围绕这部新著展开。
《牵风记》以解放战争中挺进大别山战略行动为背景。1945年参加八路军的徐怀中是挺进大别山的亲历者。“我对这次战略行动太熟悉了,从头到尾,我们怎么过黄河,怎么渡过黄泛区,怎么突破一道一道的关卡,直到过了淮河,上了大别山,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的。到了大别山后又经历了重重险恶,敌人的扫荡,大火烧山等,直到我们开辟根据地,站住了脚。”
十数万大军作战略跃进数百公里,是一次悲壮历程。唯其悲壮,才足以构成战争交响乐极富华采的一章。唯其悲壮,才愈加值得大书特书。1962年徐怀中在解放军报当记者的时候,请了一个创作假,在西山八大处闷头创作,以纪实的笔法写出了约20万字的初稿。后来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小说未及完成出版便被烧毁了。
书稿烧毁固然可惜,但新时期以来文艺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他感觉到从前创作有其局限性,也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再想到烧毁了的手稿便觉毫不足惜。“我必须从零公里起步,再度开发自己。”从2014年开始,他投入重写50余年前的未竟之作,经过不断修改润色,到2018年终于写完。这是一次思想和艺术上的艰难蜕变,他称:“我的小纸船在‘曲水迷宫’里绕来绕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才找到了出口。”
读者见到的这部作品与未曾面世的前作已是大相径庭。小说并没有正面去写挺进大别山战略行动的全过程,而是将重点放在写人上,战争成为作者刻画人物的大背景。
在书出版前,徐怀中送出了几本打印稿,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最先打来电话的,是一位部队老战友。他坦率忠告徐怀中说,如果小说出自一名不曾经历过战争的青年作者之手,情有可原;偏偏是你这样一位经历战争的老作家写出的,更加让部队读者难以理解,肯定会提出种种疑问。
对此,徐怀中早有心理准备,他说,一本书不可能满足读者的全部需求,从正面表现这段历史,便不是《牵风记》了,而是另一本书。“我最初的艺术冲动,是倾全力塑造两男一女和一匹老军马的艺术形象,即独立第九旅旅长齐竞、骑兵通信员曹水儿、女文化教员汪可逾、齐竞的坐骑‘滩枣’,着意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茫的生命气象。”
徐怀中称小说中每个人他都很熟悉,但没有一个是有原型的。旅长齐竞文武双全、儒雅健谈,在当时,像他那样的知识分子,能团结广大群众,对部队建设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女文化教员汪可逾更是作者倾情塑造的艺术形象,她单纯真挚的心性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微笑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看似柔弱实则坚不可摧。
小说结尾处以浪漫笔法处理汪可逾生命的流逝,她的遗体与一株老银杏树融为一体,让人感到,这种消逝其实又是回归。该人物的性格命运寄托着徐怀中对生命本身的理解——“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会逐渐平展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纸。人,一生一世的全过程,亦应作如是观。”徐怀中客厅墙上还挂有一幅他请朋友抄写的老子《道德经》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他坦言,老子返璞归真的思想渗透进了这部创作。“我觉得人类的前景就在于返回,回到原点,回到人类最初的时候,虽只有最简单的物质条件,但是有很纯洁的内心。”
再回到小说的题目,“牵风”何谓?杜诗有云:“水荇牵风翠带长”“牵风紫蔓长”。本是风吹“水荇”和“紫蔓”,诗人却反其意而用之,说是“水荇”和“紫蔓”牵着风飘起来,变得修长。“牵风”是颇具动感的美学意象,徐怀中借此为题,既指挺进大别山牵引了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强劲之风;读者也不妨理解为是牵引了东方文化的传统古风,牵引了周代“国风”式质朴、恬淡、快意、率真的古老民风。
人如松柏岁常新。记得不久前《牵风记》新书发布会上,徐老坐在轮椅上进入会场,他的眼神中饱含思忆,看着在场的年轻人,他说:“好像我是过了很久,从哪儿回到了这儿似的。看到你们,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老了!”打开《牵风记》,却被作者潇洒跳脱的语言所感染,不见丝毫老态。
在交谈过程中,徐老家的大立钟准点发出“当当”的报时声,钟声雄浑悠远,眼前这位鹤发白眉的鲐背长者端坐如松,嗓音清晰平缓,仿佛具有一种穿透时间的力量。
(本报记者 饶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