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稗家粹编》是一种罕见的古体小说选本,属于明代胡文焕所编的《胡氏粹编五种》之一。向志柱先生于2006年“发现”了这部孤本,进行仔细研究,陆续发表了多篇文章,并对此书作了精心整理,交中华书局出版(2010年),从此孤本不孤,有了一个更为精善的版本。向志柱先生“十年磨一剑”,又在广泛他校的基础上,对《稗家粹编》的文献价值和研究价值作了深入探讨,整合成《〈稗家粹编〉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以下简称“向著”),又有许多新的发现。
广校他书,触类旁通
《稗家粹编》收入的146篇古代小说中,有18篇未见他书,当然是新资料;而互见他书的又有许多异文。向著从异文中发现了不少问题,有的可以用于校勘、辑佚,有的则可以研究、解决一些小说史上的新问题。
比较明显的如书中引自《剪灯新话》的篇章,与多种通行版本有不同的异文,特别是瞿佑自传性的《秋香亭记》,成为两种不同版本。早期刻本体现了瞿佑早年的心态,而晚年改笔则体现了瞿佑晚年的追忆和思考,不像是后人所能拟改的。向著把《稗家粹编》的异文与晚年的改笔相比较,得出一些新的见解,从而推进了《剪灯新话》和瞿佑生平的研究。
还有《裴珙》,出自唐薛用弱的《集异记》。《稗家粹编》卷六所引与《太平广记》卷三五八所引相差很大,少了一百多字,而与《顾氏文房小说》本大体相同,但也有一段文字不同,形成“三种版本两种类型”。这种现象罕见,要不是仔细比勘是很难发现的。《稗家粹编》似无必要和可能作这样的修改,可能在明代还有一种较全的《集异记》版本,因为《顾氏文房小说》虽说据“宋本重刻”,但实际上是不全的节本,《太平广记》所保存的佚文就很多,其中《王维》一条就有大段缺文。
比较重要的还有书名与内容的异同,汤显祖《牡丹亭》的本事,《稗家粹编》所收的《杜丽娘记》与何大抡本《燕居笔记》所收的《杜丽娘慕色还魂》,详略不同。哪个是《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研究者曾有不同意见。现据《杜丽娘记》与《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对比,确认后者是话本体的小说,改编者无论根据《杜丽娘记》还是《牡丹亭还魂记》,都在其后。经过对比,后者编得粗糙混乱,可以说明《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不像是后者(我也曾误认为是后者)。亡友刘辉兄曾提出过《杜丽娘慕色还魂》出于戏曲之后的论断,现在向著提出了不少新的佐证,包括《杜丽娘记》结尾的送别词及截取《征播奏捷传》里的一段情节,就差不多可以作为定论了。
再如《稗家粹编》所收《孔淑芳记》,亦见《古今清谈万选》卷二《孔惑景春》,但后者有插增的诗词。经过认真他校,诗词竟出自《剪灯新话》中的《田洙遇薛涛联句记》,大概是《古今清谈万选》编者移植的。《熊龙峰小说四种》中的《孔淑芳双鱼扇坠传》也是根据《孔淑芳记》改编的话本,但有“双鱼扇坠”的信物,却与《西湖游览志馀》中的《幽怪传疑》相同,年代更早。而《孔淑芳双鱼扇坠传》还移植了《剪灯新话》的许多片段,特别是与《牡丹灯记》有诸多相似之处。向著用《剪灯新话》与《双鱼扇坠传》相校,发现了其间的秘密,特别是双鱼扇坠这个信物亦见于《渭塘奇遇记》,又为《宝文堂书目》著录的《孔淑芳记》提供了新的旁证,这就是广校他书的长处,正是触类旁通的新成果。
综合研究,得到新结论
向志柱先生以《稗家粹编》为中心,对其他古代小说选本与话本、拟话本以及书目进行了综合研究,取得了许多新的成就。从中国小说的演化史来看,他为我们开辟了一些新的领域,最重要的是在古籍整理上运用了综合研究的方法:首先是在版本学上注意了年代先后的差异,如《剪灯新话》的早期刻本;其次是在校勘学上注意了跨类文献的他校,如古体小说与近体小说的关系;再次是在目录学上注意了类目和年代的异同,如专立一章讨论《稗家粹编》与《宝文堂书目》等书目著录研究,就是跨类文献的校勘。
我们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启示。明代小说的发展,也包括了对古代小说的传播。选本层出不穷,版本增多,但是校勘不精,因此鲁迅有“明人刻书而古书亡”的慨叹。前人对胡文焕刻的丛书,也颇有诟病。《稗家粹编》是一个孤本,只能用他书来他校。经过细校,发觉它还有不少优点。同时发现,各种选本异文情况复杂。有的胜于早期版本,但也要分析。有的采用的底本确是古本,接近原著;有的是理校臆改。有的改好了,也有的改坏了,不能一概而论。明代人校勘不严谨,改字不出校记,因此改对了也不知谁的功劳,改错了也不知谁的责任,因此造成了许多疑案。例如谈刻本的《太平广记》,根据前人校宋本的异文,宋本也并非都对。谈刻本较胜的文字又有什么依据,很难追究。幸有古本可以对校,如《集异记》《博异志》两书,现存《顾氏文房小说》版本,但只是一个节本,文字也不一定全对。李复言《续玄怪录》有南宋书棚本,但也非全本,而且错误也很多,还不如明末高承埏刻本好,可惜只存两卷。《稗家粹编》所引《玄怪录》有与高刻本不同的异文,是否另有古本依据,也难以判断。但向先生点校本列出了异文,写出校记,可以参证,这是今人借鉴前人经验而进步的地方。
明人选本有许多臆改和插增的地方,这是不能认可的。向著作了精细校勘,得出新的发现,如果不是认真地对比,就不能发现后来选录者移植的部分,实际上就是一种有意的抄袭。而《稗家粹编》有确切的刻印年代,起到了承先启后的作用。因而其后一些选本的异文真伪,就可以得到较多的旁证。
向著的贡献,主要在于使我们对明代的小说选本,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明代小说选本既有利于传播的积极作用,也有随意妄改、混淆是非的消极作用。向著为我们提供了古籍整理的新思路,对于未得确证的文献资料,一定要小心求证,除了直接证据,还要多方寻求旁证。如《杜丽娘记》与《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关系,就是多方求证才得到新的结论的。
精校精注,建立新校雠学
近年来我有一点新的体会,有些古籍,没有别本可以对校,就要尽可能利用他校和旁证,把文字校勘扩展到综合整理,即前人所说的“校雠学”的层面。从广求版本到综合校勘,经过精校精注,做成张之洞所要求的“善本”,然后进入新的书目,补充古籍的目录学,再建立现代的新校雠学。例如周勋初先生的《唐语林校证》就是在校勘的基础上,对所收各书进行深入的考证,再做出全书的笺注和辑佚,从而又写出了《唐代笔记小说叙录》。许逸民先生的《酉阳杂俎校笺》,也是在他校、理校之外,再运用笺证的方法,改正了原书的许多错误,辑录了原书的一些佚文。这种古籍整理不同于单纯的点校,也不限于四种校勘法,可以说是刘向所开创的校雠学的新发展。有些学者提倡广义的校雠学,把校勘和版本、目录、典藏综合起来研究,把研究和整理结合起来,这是传统文献学的一种创新。
古代作者,往往会不断修改自己的书稿,如李善注的《昭明文选》,据说有好几个版本,现在通行的是不是最后的定本,也有待研究。特别是小说、戏曲,在抄本流传中,异文很多。直到清代,《红楼梦》就有多种抄本,是不是曹雪芹自己改的,改得好还是坏,就造成了疑案。出了刻本,还有人改,有人认为程乙本最好,但不能说是曹雪芹自己改的吧。明代以至清代的选家、出版家喜欢改动古书,尤其是小说、戏曲,可能有改得好的,但不是原书的真面目。当代古籍整理者就难以处理“求真”还是“择善”,又陷入了困境。这就需要进行新校雠学的研究和实践了。
向志柱先生对古代小说的传承和传播作了新的探索,发现了许多新问题,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我知道他还在继续努力,奋进不已。因此对书中的一些不足之处,也愿意提出来商讨。如第二章中篇目来源第119条,考出了《鸳渚志馀雪窗谈异》的《招提琴精记》,但未指出其更早出处为元郭霄凤《江湖纪闻》的《琴声哀怨》(我曾把它附录于《古体小说钞·明代卷》第247页)。原始出处未明而见于他书的第116条《画工》,未能找到原始出处应为《太平广记》卷二百六引《闻异录》的《真真》,这是常为人引用的典故。第五章考证《鸳渚志馀雪窗谈异》的影响,列表显示,大体上以年代先后为序,但是把《广艳异编》误作了《艳异编》(第85页),就先后倒置,混淆了两种书的关系。其实,《稗家粹编》晚于《艳异编》,显然受其影响,向著在第九章里已作了明确论断。如果把它放到《鸳渚志馀雪窗谈异》前面来谈,可能效果更好。我相信此书一定会有重版的机会,因此提点意见供作者修订时考虑。
(作者:程毅中,系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中华书局原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