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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25日 星期五

    读诗笔记:郑虔与曹霸

    作者:陆蓓容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25日 15版)

        【与古为徒】

        近来断续读了些杜诗。过去熟悉的篇章且不提,倒是注意到某些算不上一流,也相对少被选家注意的作品。其中最使人难忘的,是《存殁口号》其二:

        郑公粉绘随长夜,

        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

        人间不解重骅骝。

        郑公即郑虔,是唐代著名的学者,擅画山水。从“随长夜”三字看,已经逝世。曹霸则擅画马,到杜甫作此诗时,也已垂垂老矣。所以诗题“存殁口号”,非常准确:杜甫想念他的老朋友,信口咏诗。当时一位已殁,连他的画,渐渐都要被人遗忘;一位尚存,却也是憔悴的老者,所剩时间不会太多。若以常情来设想,这样的诗篇,总是在抚今追昔中结束的。然而杜甫却有截然不同的意匠。他坦然而响亮地说:天下本来并没有“山水”这回事,世人也根本不懂得珍惜骏马。这两句破空而来,整个世界霎时沉寂,一片空茫。

        前后两句之间并无明确的因果关系。读来不禁要问:是由于世情如此,才使郑、曹二位如此落寞,几乎白白耗费此生,还是由于他们一生遭遇如此,才让人对所处的世界心生厌弃,真切地感受到“人间不值得”?

        语义纷纭,更有一种冷酷的读法:郑虔过世后,再也没有人能理解山水,“真山水”归于落寞;他的画必定会越来越少,直到亡佚,那么“画山水”也就会消失在人间。曹霸画的马也未曾流传至今。当时的人不能欣赏骏马,也就不懂得收藏他的作品。其实他们也不懂得珍惜人中龙凤,才让这位像骏马一样优秀的艺术家徒然垂老。后世回望,唐朝何尝有过山水这种东西呢?唐人号称爱马,也像是徒有虚名。

        谈论唐代的绘画相当困难。今天我们确实看不到多少那时的山水画,更没有可靠的郑虔作品以供研究。曹霸画马已经失传,若非后人还热衷于临摹其弟子韩干的作品,其风格脉络将全然模糊。在今人眼里,杜甫的想法真实可感。这几句大白话,提示一种长远的视角:我们的行为,必将在后代成为历史。

        杜诗胜义最多,且再聊陈数语。他是一位笃于友情的人,郑虔与曹霸都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诗中。于前者,有《醉时歌》《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等好几篇;于后者,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郑虔的命运非常可哀。他是天宝年间的官员,由广文馆博士迁官著作郎。安史之乱时,他身为京官,与同僚一起被掳掠,又被授予伪职,只得一面称病,一面暗中写信向皇帝剖白心曲。战乱平定后,论及旧事,仍然得罪,约于五十余岁时被贬官到台州,最后就死在那里。

        杜甫认为郑虔从未投敌,连虚与委蛇都不曾有过,因此对其贬官台州的下场非常同情,甚至满怀愤慨,写出了“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题郑十八著作虔》)的句子。“新国”,自是指唐肃宗掌权后的新政局;而将一位颓唐半老的读书人贬官到浙江沿海,居然已经算是轻刑。

        相信这位朋友,同情他的命运,分别时又未及相见。于是,在杜甫怀念郑虔的诗中,以《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最为可感:

        郑公樗散鬓成丝,

        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

        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

        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

        九重泉路尽交期。

        全篇字面简单。哀痛又狼狈的情感,本来难以修饰,诗人显然也无心雕琢字句。首联描绘故人形貌,说他只是一个没有用的老画家。颔联以“严谴”对“中兴”,已经是毫不掩饰的讽刺。颈联说明他走得急,自己到得晚,未能当面送别。全篇力量都押在末尾两句上——我想你没有机会回到中原,我也不会去往浙江海滨。你已经老了,时日无多,大约要死在异乡了吧?那么这次未曾碰面的告别,就是我们的永诀了。生前未尽的情谊,且留到死后再续。

        前人对这首诗倒是评价很高,说末句情深一往,“不嫌太尽”。而我更有一种体会,是古人对于命运的认识。那时的交通与医疗条件远远不如今日,相聚与长寿都不可期待。造物主拨弄凡人,使他们总在经历生死。以至于时刻想象它,描述它,把它作为一个时间节点来反观人生。在古典世界里,这并不是新鲜的思路,只不过,格律诗法度谨严,篇幅又有限,就更加掷地有声。杜甫是真正亲历过战火的人,早就知道人命危浅。这两句沉痛的诗,可能全然出自现实。他确实认为这次生离就是死别。

        沉痛遥指身后,而命运轮转早在个人降生之前。《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落笔不凡,第一句就点出曹霸的家世,是所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三国时曹操的后人,到唐代已沦落为庶民。先人的英雄事业已不可再现,曹氏一族的文采倒是传承下来。随后长篇信笔,极力描绘曹霸的艺术水平,赞美他为凌烟阁功臣画像时纤毫毕现,画御马也笔意精妙,远超同侪。这样一位好手,乱世中同样坎坷。他改变主题,开始画各种普通人。他的艺术无人能解,日暮途穷反遭白眼。他大约要在贫困中苟活下去,而杜甫觉得那是才人们共同的归宿。

        贵胄子弟不能代代无忧,一技之长也无法施用,生存本身就是难题。亲历战乱的人,大约能共享一种对于无常的“普遍认识”。曹霸如此,杜甫也如此。在大时代里,他们都不能主宰生命,同样是微末的风尘。

        读这些诗时,意识到论诗的两种路数。一部分人喜欢讨论篇章、结构、字词,我也如此。但一味讲求技法,就容易忽略《存殁口号》这样真情流露的小诗。另一部分人逐句串讲,联系史实,进行“赏析”。他们对《丹青引》这样的名篇反复推敲,绵密细致,可也会与“真”隔膜——站在交通发达、医疗进步、即时通讯进入生活的和平年代回望,说杜甫在乱世里“同情”他的朋友,实在难免居高临下。

        有时,古今之间的“人同此心”打动读者,《赠卫八处士》等篇,因此能传诵千年;有时却是我们从诗里接触到今天已经很难拥有的经验,被它吸引过去。此语用以谈论战乱和潦倒,未免凉薄,然而事实如此。我们读诗,并努力设想情境,形成感受,虽然这样的模拟不足以尽当时情境于万一。

        最终的感受竟是儿童式的畅想:假如郑虔与曹霸生前就有许多知音,不必仰帝王之鼻息,无须承担波折的命运,或者能够留下更多更好的作品。假如世人早有保存文物的意识,唐代艺术家的真迹或可靠摹本能够流传至今,倘若如此,今人回望当时,就不会觉得身处蒙蒙雾中。至少可以回答杜甫:你们当时有山水,也确实珍重人才。

        (作者:陆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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