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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18日 星期五

    田塍咏木

    作者:董华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1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北地大青杨

        大青杨值得亲切切一说、心敞敞一唱的,是它满腹深情给了大地秀朗衣裳。

        人们考核大青杨的从属,籍贯上写:中国。

        中国北方,尤其华北、中原,它站立的地方几乎遍及每一个村庄。

        属于阔叶、高大乔木。长成了势,身高通通在十丈以上;树围,五六条汉子手拉手拢不上;叶子大于成年人手掌。

        从幼苗开始,它就挺拔向上、向上。中途不拐弯,不横生枝杈。

        整树表皮,青春期细腻整洁,白中散发浅浅的绿光。中年期体肤周正,圆浑无疤。成了老树,也不像老年人面色难看,起硬块黑斑,而略微放射竖的条纹。竖的条纹也有规则,不深,而且不是一贯到底,三五寸、三五寸地积累,断断延延接续,到上部,条纹索性无了。

        你见不到横生乱长的大青杨。北方其他树种,都有弯曲现象,可是你走遍南北西东,可曾遇见一棵屈着腰、做弯身状的杨树?它半腰折断了可以,可蹿出的新枝仍然朝上。

        你很难见大青杨生虫害。如果不是人为破坏伤了它皮肉,虫子乘机打劫,无缘无故任何害虫也侵犯不了它。它本身即为护法金刚。

        再一个让你惊异的,是它的头上不允许少气节的、以美羽美声悦人的鸟族筑巢,它最爱容纳一飞冲天的鹰一类的硬翅鸟在其上安家。

        天下的孩子,都具有征服一切树木的欲望。登树巅而小天下,个个乐往。大青杨在树干如大腿粗时还则罢了,待树干成了桶、成了缸,光滑滑地搂不过来不说,孩童举头一望,先自胆怯、眼晕,脚心冒汗,脊骨发凉。

        几代人加持的大青杨,是村里人的骄傲、村里人的荣光,更为心结。上高山打草,任务将要完成的时候,手握镰刀立起腰向来路眺望,从一片片村庄中扫描,那一株刻在心里的大青杨使他识别出了自己的村庄。游子念乡,多年而归,虽然环境在他眼中发生了很大改变,但他记忆中的大青杨未变,远远地瞥见了地标,便认可回到了家乡。心肠紧跟着火炭般发烫。

        从古到今,大青杨给了村里人多少恩惠呀!童心犹存的当地人记忆周详。

        二月已破三月来,大青杨在第一批报春的花木中,吐出了穗儿。此拂荡于早春的暗紫色绶带,乡下人叫它“邦邦狗儿”。这是可以入肚的替代品。那几天内,出村庄挎小篮的孩子特别忙;小不溜丢,头趴木梳背的跟屁虫跟在后边。上土路、跑河沿、奔高岗儿,捡啊捡,把小篮子装满,再摁瓷实了,实实在在地一篮儿货。回家交给大人,开水焯过以后浸泡放凉,切碎、切葱叶,撒盐末和花椒油儿,就成了阖家第一季享用的凉拌菜。就窝头,就稀粥,就玉米面、白薯干儿面贴饼子,特别合胃肠。杨树穗入口,软塌塌,其上的浅色黑点儿,特别像煮透的羊肚儿——看着香。

        大青杨在夏天,无忧无虑,早晨的阳光照得满树枝叶发亮,像一座绿色宝山放光。叶子被高空的风吹动,哗啦哗啦响,那一派爽朗声音,能传二三里。它给过往行人带来绿荫。中午时刻,赤日炎炎,晒得人脑门发蔫,腿脚发软,可是走近了大青杨,便感觉凉风四起,人立马精神。有大凉伞遮日,有全体叶子扇风儿,劳苦人真想躲在这儿歇上半天儿。

        入了寒秋,就到了大青杨专给儿童发“礼品”时节。大青杨叶子大,梗儿粗,梗儿是最好的玩具。穿上了棉装的儿童,已等待很久。叶儿飘飘悠悠落了,小同学喜欢,下手迎接。捋光叶子,单留梗儿,你我相扣进行“勒”,看谁的能把谁的勒断!这场游戏叫“赛老根儿”,能持续很长时间。

        农民孩子学勤俭,你就去注意他们冬天的行踪。小河冻冰了,落叶枯草上面挂了一层霜。搂柴草的孩子结伴出动了。捂着的棉帽帽耳子耷下来,胳膊窝掖着筢子,肩上挎着筐,双手绕过背筐杆儿揣进袖口,脸冻得通红,清鼻涕汤儿吸溜吸溜,迎着阳光去往那沟渠的柴草密集场。最愿意搂杨树叶子,它多,它大,装入筐显数量。背回家,或者烧炕,或者喂羊,或者给猪当垫脚。小小孩受大人夸,说“懂事儿”。

        大青杨的木质非常好。在多种杨树中,它材质最佳。中性,柔而不坚,柔而不脆。锯出的木板不起刺,光洁,一如健康人的面庞,谁都想往脸上贴一贴。特别适宜做家具面料,锯窗棂、钉床板,也挺棒!

        最不愿看到的,是无缘无故把生长几百年的大杨树放倒。太使人心酸。轰隆一声,它倒下了,巨大身体横陈半条街巷。一地摔碎了的黑苍苍散枝你说像什么?它特别像自己爷爷干硬干硬、又踡又僵、瘦骨嶙峋的手指!杨木本身为白,给它开膛破肚,你以为它的锯末是白的吗?不是!它流出的锯末如血一般嫣红!立身清白,内腑清白,流的却是让人震撼的血的颜色!老辈人做不了小辈人的主,摇摇头不愿看大青杨下场,心里边以为这是造孽、伤害了祖先!

        村里人有很多人不解,也相互议论:大青杨在世的时候,村庄和谐,相互之间礼让,而自它走了以后,风气改了,互相防备的心理很严重,油滑与狡狯生根,明争同暗斗结双。人活得憋憋屈屈,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也接踵而来……

        读过书的农民后生,对于大青杨有独特体会。他认为大青杨特别符合中国人的传统性情。厚道,不欺弱小,自己虽然高可参天,却无自大的成分,总给别人保留生存空间,在它周边生长的树木个个喜地欢天。它不炫耀,总以为自己一切德能归属大地,无须索求,无须言表,一生一世,一门心思淡怡如笑。由青春期到老年,维持这一风格,自信、内敛,为老且尊,让人深深敬着它。

        最切实际的比喻,是大青杨的平民化多了一点。它适宜活在庄户人家的土壤。它的外观,不似南方诸多树木华美,有那五龙团绣般的锦袍,而是甘认布衣、选了蜡染小花的青布袄。别的树木,以列于庙堂为贵,以进入花园为美,可是大青杨偏偏觉得陌上或村民家为自我存在——身路虽同却心途异,引人思考,继而获得它那样的拆洗乾坤、一新光景的力量。

    绿树肩头自在王

        咱这会儿说骑在树上时的感觉呢。

        说一句老实话,打小没碰过鸟窝,没亲手摘过野果儿,不知哪一种树叶、哪一种果实在哪一个季节食用,那他纯粹不是在乡间长大。

        按照过去情形,小儿不会爬树,就如同今日儿童不会玩手机、不会使用电脑、没见识过肯德基和汉堡一个样,非常少有。那时的孩子身体单薄而又灵巧,像现在胖如狗熊、笨如狗熊的小屁孩,根本见不着。他们身体瘦,是饿出来的,也是终日爬坡上岭、糗磨树,练习出来的。

        乡村里的树,太多了,甭管自己家庭院还是荒坡野地,都生长着高大茂盛的树。柴树,果树,抬眼即见。

        相比较之下,柴树高,果树矬。柴树往高里长,能长多高长多高,果树大的是它的树冠,它往横里扩。一般柴树,比如槐树、榆树、桑树、杨树、臭椿树,树干戳三四丈,有的三四丈也不止。果树呢,由于人的取向不同,老早就留杈,如梨树、大枣树、核桃树、柿子树,树干顶多八九尺。于这些树木当中,杨树、桑树、臭椿树和梨树、核桃树,在没成为老树之前,树皮细腻光滑,槐树、榆树、大枣树、柿子树,老早老早就树皮皲裂,糙厚。但不管树皮糙或细,造成难度多大,爬树的小孩态度坚决,一定要登上拽眼的树。动了念头,鞋窠往旁一甩,光了脚丫——穿着鞋上树怕费鞋。“呸、呸”,朝俩掌心连续啐两口唾沫,“膏膏油”,跟着小腰扭一扭,活泛一下,便像一名武把式出台似的,搂住了树身。噌、噌、噌,噌、噌、噌,小屁股一撅一撅,很快就高过了树下观望的头顶。

        从历史规律来讲(原谅我,在这儿用了一个硬词),乡村孩子喜爱爬树,多半经历了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转化这一过程。过日子穷,以前粮食不够吃,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当饭的洋槐花、榆钱儿、柳芽出现了。在这时节,小孙子和老奶奶是家庭打野菜的主角。找到了上面说的树,老奶奶提着篮子往上边看,小孙子毫无胆怯地往树上爬。奶奶神情,显出了抚慰,又闪着忧伤。孩子太小,担着心,可她越担心,孩子越弄出一两个惊险动作让她害怕。树杈颤颤悠悠,小身形晃晃悠悠,被镰刀削下的树梢从天而落,飘飘悠悠;不到孩子下树那一刻,奶奶悬着的心放不下来。春天风多,尤其赶上一阵大风,树身都摇晃,往一边倾倒,小孩抱紧了大树杈,像个棉球不敢动窝,越发使奶奶害怕。当孩子重新立在跟前,奶奶看见他的胸口被树皮磨得一片通红。

        伴随奶奶钩树芽、捋树花,孩子也增长了知识,知道刚入春的榆树芽,连嫩梢带叶儿都可以吃呀!而洋槐花和榆钱儿一旦开乏了,柳芽一旦被绿抹浓了,再吃它就无那股甜香味、清香味了。

        ——这一种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列装的行动,恰恰是童儿们逐渐熟悉树木性质(树木枝干有的柔、有的脆),练会攀爬本事的机遇。因家庭生活所迫而引起的演练成功,仿若老话本开篇遵循的“得胜头回”,人生路上的文章越做越大,从此以后,一代幼崽完全可以凭自己兴趣,爱爬什么树就爬什么树了。直至成为农活技术健全,让爷爷赞美、爸爸钦佩,了不起的农人。

        快乐与知识养成同步上升,在时间度上均有掌握。四五月份桑葚熟,五六月份杏儿甜,七八月份枣儿灿,暑伏天冈儿桃配上了红色斑点,九十月份大烘柿照亮了眼。白桑葚、黑桑葚,枝枝条条仿佛玛瑙串。第一个季节遇上的果物,群童心情若万马奔腾,掀起男孩的集体心跳、集体狂欢。一边应对黄鹂的挑战,一边嘴巴不闲,吃得小嘴唇、小舌头一片黑紫,仍然眼高于顶,贪念翩翩,更往桑树的顶端看。枣儿,最喜欢“鹰不落”,又甜又脆,大泡枣不喜欢,因了它“发糠”。枣儿由上往下红,“白背儿”时就有甜味了,挂了红圈儿,甜和脆愈发加强。“歪瓜裂枣”,凡是经了暴雨又经狂晒,枣皮像钧瓷开片的,尤其甜。烘柿是秋天赠送的礼品,出现在青枝绿叶中间。钩烘柿,须加着小心,登临的柿树枝太脆。可见了红得透亮光儿的烘柿,谁忍得住不去钩?先吃一个“一兜蜜”顺顺肚,再摘下的就不贪吃了,想到了树下眼巴巴的伙伴。他一手托着烘柿,一手抱着树腰,靠松手松脚地“出溜儿”,由树上下来,将一个鲜亮的烘柿递给了伙伴儿。

        春天里,鸟语花笑,是各种鸟下蛋儿、孵小鸟的季节。撵着野兔跑了一阵,手心里还攥着薅得的两把草,即停止追击野兔的脚步,仰起脖子,端详鸟窝,孩儿们不会误了掏鸟窝这一门功课。鸟的种类不同,鸟蛋的颜色也不一样,有的发白,有的发黄,有的发灰,有的发褐,有的沾微微的蓝或红,更有的蛋壳上有红的黑的斑点,或者细如头发丝的红线儿。缺少营养补充的孩子,鸟蛋儿是能量转换的来源。可以生着喝,闻不到腥,味儿稍微有一点儿咸。这是刚下了没有几天的蛋儿。若时日多了几天,鸟蛋的蛋清就变得红浊了,甚至成了胎。这时,孩子既为失去一次口福惋惜,也为一个小生命白白丧生而懊悔。掏蛋儿的时候,还会遇见出壳不久的“肉骨蔫儿”,雏鸟还未长毛,只生着毛锥儿,嘴巴黄黄,眼睛闭着。长全了羽毛,还不会飞的时候,把它掏了,回家送给二黑、大宝、小春、秋生们,可是野鸟气性大,喂什么也不吃不喝,根本养不活。这让掏鸟的小朋友又多了一份懊恼,白白跟护雏的鸟妈妈打了一场架。多种鸟,树上最容易掏的是“胡不腊”,掏黧鸡儿、雀儿鹰、黄鹂、麻喜鹊,都不如它。孩子还体会到了什么呢?胡不腊的窝,做工精细,用牲口棚扔的废棕毛和干坡的草根编织而成,周正而软和。麻喜鹊的捅下来,那些柴柴棍棍,能装满一背篓儿。

        孩子们眼界,是不是打跨在树上时起就延宕开的呢?上了树,观察世界的气象全然不一样。如果在野外,他望得到一处处村庄,一片片果园,一座大大的水库,一层旺盛的庄稼。当然了,有个念头没丢下,居高临下,观察观察看瓜的倔老头在没在瓜园……如果倚在自己家的大树上,也是要观望四周的,凡来往紧密的伙伴的住址,都踅摸一遍。平日去的小朋友家,有的要经过一口水井,有的要拐几个弯,腾、腾、腾走一阵子,这会儿看,咋挨得这么近?再接着看,哪家的茅房猪圈各个在哪儿,谁家院里养鸡、种了什么菜,哪户的房顶上晾着什么,全一清二楚。眼睛还注意到了一户老奶奶带着女孩出了院门,猜不准她们去做什么……

        胸口贴着树皮,蹭胸脯,一律是上树技能的初级阶段,与幼龄相当。体会上树人技术高超,不是看他“爬”,而是看他“走”。弄技的高级阶段,是两手抠着半拉树,身体后挺,脚蹬树干,运用臂力,随着手位不停地倒换,一步步向上行走,如平日在陆地上走路,姿势极其轻松活跃。童子极其羡慕,羡慕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年。可是到了三四十岁,他们对于树又不稀罕了,即使能“走树”的叔叔、哥哥,也不再耍这一门功夫了。

        生长在乡间,孩儿们是幸福的,很多很多的草木知识由他们接替升华。在广阔天地里,他一个人就能和日月星辰对话,和江河湖海效习气魄,和每一棵树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不久逐渐明晰了的,便是悟得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时间之贵、担当之责。

        “一事能狂便少年。”孩子喜爱爬树,是当作游戏来玩的。他们在树顶自由自在,大人看着也喜欢,因为大人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借此想到了童年体验,进而产生“摩挲两眼梦还家”的酸涩感。过了儿童这般年纪,成人上树,多半架了梯子,修整修整树枝、砍一砍树柴而已。倘若还整天不管不顾地爬树,被人见了,一点欢娱也没有,甚至鄙夷他有点不正常了。在村里大概只有疯子会这么干!当一乡一地的人见了树不再有一显身手的冲动,不再想着爬树,这部分人无意中也告别了童年,正如人类始祖告别了童年,永远告别了滋养精神、天际线那边丰美的大森林。

        (作者:董华,系北京市房山区坨里村人。保持原生态写作几十年,书写农田伦理与人间草木,著有《乡里乡亲》《大事小情》《草木知己》等多部作品。近年获北京市政府“优秀作品奖”、孙犁散文奖等。本版曾刊发其作品《香火人间》《白薯月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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