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条江河,散文一直没有停止流动。它有时是小溪潺潺,有时是激流奔涌,有时还会化为飞瀑。2018年的散文创作比以往更为平淡一些,但却自然而然、静水流深,有着深潭一般的宁静、从容和幽深。
思与理的深刻探寻
20世纪90年代,有人提出“作家学者化”。其本意是希望作家有学问,不要流于无知无识的感觉写作,尤其是要有思想。然而,这一倡导很难奏效。一是思想的获得并非易事,二是所谓的思想散文多陷入片面追求知识的误区。
不断探索世界与人生的过程,会产生很多的智慧。2018年的散文在这方面进行了一些新的思考。这在政治与文学、时代与风尚、时间与生命、美德与恶习等方面都有体现。李书磊在《宦读人生》(《美文》杂志第12期)中写道,我所向往的乃是向学的人不坠其阅历实践之志,实践的人不失其向学求道之心,众生都能在尘世修炼中达到人的圆满与完善。官员与学术、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可谓老生常谈,但作者以禅意将“宦”与“读”贯通并获得新解。蒋子龙《故事里的事故》(《人民文学》杂志第9期)将更多社会人生经验提纯,从“故事”中看到“事故”,以机趣参透智慧。穆蕾蕾《天才之恶》(《美文》杂志第12期)对“恶之花”进行反思:“顷刻就知道什么虚妄就能放下虚妄,在内心获得由神而来的平静安宁与相信。剩下的只是默默克服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爱的最高境界。”毛子《我家三婶》(《人民文学》杂志第3期)将婚礼与葬仪视为一体两面,因为“从八人抬进喧闹的洞房,到八人抬进死寂的墓穴,三婶的生命仿佛只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这就突破将生与死二分的局限。
在世界、人生中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未知”,这仿佛是冰山一角下的更大部分,那些神秘莫测的角落、暗影、盲点。这在王剑冰的《草木时光》(《人民文学》杂志第7期)、南帆的《生命在别处》(《文汇报》4月19日)、熊育群的《双族之城》(《人民文学》杂志第2期)等作品中多有表现。《草木时光》中的乡村暗夜与地气,被细细体味和打捞,但更多则随风而逝。《生命在别处》中写道:“手机屏幕是一个魔幻之域,那里收藏了无数遥远的良辰美景。”这是难得的体验,大大超出经验的疆域。《双族之城》聚焦赤坎小镇,它的历史、现实、未来都充满神秘,在难解的困惑中令人失语。如有的村高楼林立,但人去楼空,留下一片荒凉。作者说:“突然就有了舞台的感觉,一百年就是一台戏,演的是一场时光游戏。”世界、人生在“知”中求进,在“未知”中探索,尽管不时被迷茫甚至虚妄包裹。
以绝缘方式探求世界、人生的谜底,是2018年散文的新动向。许多事物无论怎么神秘难解,都可通过努力达成。但在超时空,有些共识就可能大为不同。鱼禾的《界限》(《人民文学》杂志第5期)写一只奇特灰鲸,其音频高达五十二赫兹,发出的音信不能被十五到二十五赫兹的其他鲸鱼感知,这是永远难以逾越之“隔”。天宇的星星光芒闪烁,但可能是人类未出现前的模样,至今恐怕早已寂灭。因为我们和它们并不在同一时空,能看到的不过是其消亡前投射的光。这是永恒之隔,充满庞大的不可思议的诡异。于是作者说:“所谓时间,正和一切在视野之内的存在一样,只不过是虚拟中的又一道围墙罢了。”这种时空观充满更多未知,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清醒?当人类发现特殊灰鲸和流星的秘密,难道不是一种新知?
突破既有的观念与疆域,进入不断深化的时空,探索世界、人生谜底和人性、生命的密码,这在2018年散文中有明显推进,也显示无限延展的可能。尤其是一些思考突破简单的知识框架,进行的是形而上的思考,读来颇为受益。
情与爱的博大世界
清代文学家张潮有言:“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可见情感的重要性。真情实感且有深度则变为“爱”,有境界之“爱”则成为“大爱”。
2018年有不少散文属于宏大叙事,它们以高亢之声讴歌历史、时代、社会、人民和祖国。王尧的《“我将他们视为道德英雄”》(《收获》杂志第3期)通过外国知识分子费正清审视中国知识分子,阐释“道德英雄”;韩小蕙的《百年不倒的协和》(《光明日报》9月14日)、綦国瑞《千年之碑》(《天津文学》杂志第2期)和徐可的《郑和的海上和平之旅》(《西安晚报》6月9日)都是写中国优秀文化精魂的,有助于确立文化自信。协和可谓“百年不倒”,而“千年之碑”塑造的是一心为民的苏东坡,郑和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英雄代表成为世界文化与文明的纽带。这些作品视野阔大,历史感和文化感强,有高尚的审美境界和品位,对于许多历史虚无主义和碎片化写作无疑具有纠偏作用。还有吴周文《大树不倒》(《青春》杂志第4期)、张清华《寻灯五四,举火人间》(《南方周末》8月4日)、徐兆寿《山高水长》(《散文海外版》第5期)分写著名学者范伯群、朱德发、雷达的学问人品高标。这些散文让人想到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和李大钊《青春》,充盈着天地情怀和浩然正气,就如李书磊《宦读人生》所说:“我们今天还在延续祖国的历史,我们就是古人预言和期待中的人物,在履践并修正着从前的因果,我们要在今天的四海风云中把祖国引向光明。”
透过凡人琐事进行博大叙事,是2018年散文的另一特点。一般而言,人情世态易被理解,也更感人。但从亲情、友情、爱情、乡情中超越,进入大爱境地,是较困难也是最珍贵的。葛全璋《安详》(《人民文学》杂志第7期)写奶奶心态平和、乐观从容,但断气前竟问仇人死了没?当听说已死就闭了眼睛。作品笔锋一转,写奶奶又睁开眼:“给他们也烧炷香吧。”这一笔将老奶奶的以德报怨写活了。还有朱鸿的《母亲的意象》(《北京文学》杂志第9期)、蒋新的《娘心高处》(《散文百家》杂志第5期)、刘琼的《姨妈》(《雨花》杂志第1期)等,都写出了女性的坚毅与母性的温暖。
从天地万物中生情并发现天地情怀,是2018年散文的一大亮点。马步升《国之槐》(《新湘评论》杂志第8期)以“槐”写“魂”,写“国之魂”,表现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穆涛《中国人的大局观》(《美文》杂志第6期)从“二十四节气”入手探讨天地之道,认为“二十四节气里,不仅有敬畏心,还有警惕心”,并且明确“二十四节气里的警惕心,是对人妄为妄行的警惕,戒欺天,戒逆天。谢天谢地这句话,也是有初心的”。这对现代人的“逆天”行为有纠偏作用。庄伟杰《一棵移植的树》(《红豆》杂志第6期)由被移栽到城里的树生发出禅意,不少句子都是天心光照:“一棵移植的树,以沉静的姿态立于岸上,自然,从容,满怀渴望,近乎决绝。或清晰或朦胧,俨若一道风景。不愿萧瑟,不仅守望,只为自由地生长和呼吸。”“一棵生命树,从一个空间移居到另一个空间。树影像它的名字,令我充满绿色的幻想。”简默《路上的它们》(《雨花》杂志第2期)从羊皮做的渡河筏子,演绎出对羊的悲悯和仁慈。绿窗《击壤歌》(《美文》杂志第2期)主要写农事。“根是隐遁的智者。”“根是大地的心灵。”“像根深植于泥土,必然开花结果,发扬光大。”这些句子都是有天地情怀的。还有鲍尔吉·原野《秋分》(《文汇报》9月30日)、肖达《生活树》(《关东文学》杂志第3期)、高维生《黄河滩上的植物》(《散文》杂志第9期)、林之云《孔林中的橡树》(《青岛文学》杂志第3期)等,都有天地情怀在。
散文写作只有由“小我”进入“大我”,由现实人事进入天地大道,由世俗世界进入神圣境界,才能获得大格局与真正的彻悟。没有大光照临,散文写作只能在暗夜中摸索,甚至陷入世俗化理解和迷失方向。
善与美的心灵叙事
曾风靡一时的“大文化散文”并不缺乏知识、文化甚至思想与智慧,但最大的不足是被知识堵了气孔,忽略了文学性、艺术性和审美性。近些年,这一状况有所好转,尤其是2018年散文通过心灵叙事将善与美升华了。
以往,不少散文对书写对象并不熟知,有硬写和不及物之弊,许多历史文化散文和知性散文都是如此。另外,很多作品无“我”,即使有也外在化。2018年散文源于熟悉的生活。苏童《水缸里的文学》(《山花》杂志第1期)从小时候家中储水之缸写起,于是连接着文学、梦和人生;潘向黎《最爱西湖行不足》(《人民文学》杂志第1期)由父母当年的杭州旅行日记引发开去,写自己的心解;马陈兵《潮汕浪话》(《人民文学》杂志第5期)写沉迷诵读诗词,作者是从黄老先生那里传其衣钵;任茂谷《牵着心海的湖岸线》(《人民文学》杂志第2期)写自己在各地江海游泳,才能与水为亲;麦家《茨威格和〈陌生女人的来信〉》(《人民文学》杂志第7期)写他几乎看过所有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作品;陈晨《行脚》(《美文》杂志第2期)写“我”就是修行和行脚的实践者,她跟随法师一起“行脚”。
许多作者与书写对象水乳交融,处于物我两忘状态。只熟悉书写对象远远不够,更需要融通和进入化境。有时作家是主体,书写对象是客体,有时作家为客体,书写对象则成为主体,且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心、理与情等都不能隔。彭程《心的方向,无穷无尽》(《光明日报》8月24日)、陈祖芬《摇碎一湖金》(《中国文化报》2月27日)、辛茜《风马,风马》(《散文》杂志第7期)、梁晓阳《从彤红的傍晚到沾满露珠的清晨》(《当代人》杂志第2期)等都是如此。这些作品心手相应、心灵对语、声气相通,有灵魂相通和知音之感。陈晨写行脚的弘远法师一行人,“在跨越整个春天的行走中,他们会收获春风的问候,收获春雨的洗涤,收获春花的献礼,收获草木的萌发,收获群山的迎送,收获流水的告白,收获心灵的苏醒,收获升腾的禅悦,也会收获意料之中的白眼、侮慢、挫折和磨砺”。这样的散文是走心的,是以善心和美感将人与天地万物等量齐观,是一种灵魂的贴近与心灵对白。
美、善与诗性进行的心灵对语,使散文有升腾、蝶化之感。好散文最后还要落在文学性、美感与诗意的飞扬上,是在静水流深的一平如镜中,聆听天空、大地的心灵密语。2018年散文在沉淀后绽放,有温润之感。写紫砂壶、宣纸、老墨、茶问、诵读的作品都是如此。北乔《坚硬里的柔软》(《人民文学》杂志第11期)写道:“河流以流动的方式储存时光,深藏众生的生死悲欢,从不会主动向世人讲述岁月的故事。河水越深,之于我们的神秘和敬畏越多。河底的淤泥里,是一部动静合一的历史。我们只有打开自己的灵魂,从浪花中读懂河流的秘语,才有可能进入它记忆的内部。河流,是生命莫测、人世无常的象征。面对河流,从诗人到不识字的农夫,都能顿生许多感慨和体悟。涌动的河流,如此。一旦水面平静如镜,更会增加神秘感。尤其是我们面对一条陌生的河流,它越安静,我们的恐惧感会越强烈。”这既是诗更是镜子,它照出历史、现实、生命、人生和人性的光影。
(作者:王兆胜,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文学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