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艺术实践】
引言
“地域性”这个被当代建筑师反复提及和热衷的概念,变得越来越宽泛,在有些情况下变成仅仅是装饰蛋糕的水果花边。标签化的地域符号,博物馆式的消极保护,旅游经济的粗糙产品包装,不断消磨地域建筑文化的内在整体活力。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建筑文化传统,在于以“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为主体的乡土聚落,有机整体的城乡关系,以及持续数千年的基于“文化自觉”的地域性。
莪山被称为“中国畲族第一乡”,是浙江省杭州市唯一的少数民族乡,畲族人民自称“山哈”,意思是大山的子民。2013年开始,建筑师张雷与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可持续乡土建筑研究中心于浙江省桐庐县莪山畲族乡、深澳古村等地开展“莪山实践”的一系列乡土建造和经营实践。莪山实践中,我们进一步加深了对当今乡村建设“地域性”的思考。
工匠建筑与数字乡村
地域性,落到实处最重要的就是地方建造传统。地方工匠熟知乡土生活风俗,熟悉乡土建造材料,熟练掌握地方建造工艺,是建筑师学习的榜样。
自2013年开始的“莪山实践”,“雷宅”是其中较晚落成且工期最长的项目。项目位于莪山畲族乡山阴坞村,是一个典型乡村住宅的翻建,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宿。项目的实施过程直接反映了建筑师两条相互交织思考路径:注重当代建筑地域性的“工匠建筑学”,以及乡村引入当代前沿技术发展“数字乡村”的可能。
住宅外立面采用干砌片石的结构,青色的片石取材于附近一处石材加工厂的边角废料(他们生产的石材用于装点城市的建筑、道路和广场),成本仅仅是运输的费用。而干砌的做法,既是对当地畲族“山哈”原生干砌石墙、挡墙堤坝做法的延续,也是对当下农村住宅砖饰面的反省。屋主的父亲,一位独臂老人参与了石墙砌筑,建造的过程让房主、地方工匠和建筑师一起,找到“筑”的愉悦与自豪。石材边角料在“雷宅”的成功运用,促使周边石材加工厂的“废料”价格也开始上涨,这个之前为城市建设提供产品的乡镇加工厂,增加了更多的本地需求。
砌筑的方式同样用于庭院中的3D打印茶亭。在雷宅前院3×3×3米的空间范围,400个30厘米见方单元拼装组成的茶亭,由北京、南京三家供应商联合打印,耗时一月完成,当地建造者在村民帮助下三天组装完成。
轻质化成为设计核心的追求,也符合乡村建造场地狭小、缺乏工程设备的现实条件。借助三维打印可变密度的优势,依据不同的单元受力设定相应的密度参数,创造出渐变的透明度效果。茶厅变换的透明性与肌理质感,与厚重密实的城堡状片石墙的建筑体量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
乡土文脉与物质循环
地域性属于当下,物质材料与经济运行的循环和可持续,不仅仅是美学形式,更在于乡土文脉。
云夕戴家山乡土艺术酒店是以一栋普通畲族土屋为主体改造的民宿,同时也是具有现代化酒店设施和服务的乡土艺术精品酒店。
项目主体原本是游离于村庄之外的一个闲置农舍,由背靠缓坡朝向山谷的一栋南北向黄泥土坯房屋,和一个突出于坡地平台的石砌平顶小屋构成。项目实施体现了地方建造与造价控制、功能引入与结构安全、用户体验与景观优化、保护与发展,诸多关联并可能冲突的因素。问题的解决是自然而然的——前提是建筑师抛弃现代建筑、城市建筑的惯性思维,去发现简单的原生“乡土逻辑”。
地方畲族土坯房屋在空间和建造类型上可以看到客家与汉族传统民居的影响。厚达40厘米的碎石夯土墙是主要的围护和结构稳定要素,较少开洞,具有封闭性和防御性,屋顶和楼板则是内部梁柱木屋架体系形成的灵活空间框架。改造设计清除了土屋内部的两道夯土隔墙,并将屋顶抬高一层。原有夯土、木框架和新建砖混墙体、楼板构成的“三重结构”体系,不仅体现了地方传统建筑的内在类型特征,也获得了新建砖混结构的可靠性和舒适性。以原有木楼板作为现浇钢筋混凝土楼板施工的模板,节约了支设底模板的造价。
酒店柴房餐厅的柴垛立面体现了传统乡土文化的“物质循环”理念。搭建柴房的150担柴火来自浙江桐庐莪山畲族乡戴家山,柴房内的旧条凳与油灯也同样来自莪山农户家中。柴火立面、竹篱笆围墙和扫把栏杆这些构造要素,都是经典建筑纪念性、永恒性的反面,而延续了乡土聚落独特活力的物质循环方式。柴火墙面是酒店壁炉取暖的燃料储备,需要不断补充,而竹篱笆、扫把栏杆这些易于老化而廉价的地方材料需要不定期更换,类似的物质循环将不断地激活建筑与原住村民生活的关联性,从而融入乡土文脉。
公共性与归属感
地域性的核心是重建本土社区,重建地方公共空间。
云夕深澳里书局是“莪山实践”的首个建成作品,所在地杭州桐庐江南镇深澳古村始于申屠家族的血缘脉络,有着1900余年的悠久历史。古村毗邻桐庐县城,距杭州仅半小时车程,村中独一无二的地下引泉及排水暗渠(俗称“澳”,深澳因以为名)和40多幢明清楼堂古建筑目前仍保存完好。项目以村中清末古宅景松堂为主体,结合周边民居改造更新,在彰显建筑外表面历史肌理感的基础上,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基本格局和精美木构雕饰,造就了内部空间的舒适性和当代性。
由于乡土聚落天然的血缘地缘关系纽带,书局与全体村民在情感和社会组织上存在关联。对村民而言这不是一个消费的产品,而是一个可以天天到访的邻家。不经意间,村中的老人和儿童已经接受“阅读”作为一种公共生活方式。从设计和建造角度,地方工匠的智慧以及他们的建造习惯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建筑师向他们学习地方工匠建造技艺,而地方工匠在建筑师协助下完成建造。书局的经营也主要依赖当地年轻的村民,餐饮、文创产品吸收地方竹编、农艺、民俗的要素,融入地方经济的有机体。
在乡村建设热潮中,作为人类聚落起源的乡村,要警惕被娱乐化、消费化的风险。我们需要在更广阔的时间、空间维度重新思考城市、乡村和人居的现实命题:乡村本身即是宝贵的财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换一种看待乡村、看待田园生活的方式,去开启乡村未来的可能性。
(作者:王铠,系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