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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08日 星期一

    近代台湾诗人连横的屈原情结

    作者:方铭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08日 13版)

        近代台湾诗人连横是生活在甲午战争前后的一位爱国主义政治家和抗日战士,他亲历清朝割让台湾及日本侵略者占领台湾等事件,又在1936年抗日战争爆发前夕辞世。他的一生是抗日的一生,却也是没有看到抗日胜利曙光的一生。他是抗击日本殖民者运动的参加者,也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更是以笔作为武器的文化斗士。贯穿连横一生的救亡活动,既包括反对日本殖民者的民族主义革命活动,也包括参与推翻清朝统治者的民主主义革命活动,这就让连横的爱国主义思想体现出了拯救中国、改造中国的深刻性。他的著作包括《台湾通史》《剑花室诗集》《台湾诗乘》《台湾语典》等,立足台湾,胸怀全国,寄托着他反侵略、反压迫、反暴政、反卖国、反专制的爱国情怀。他的诗中,既有对日本侵略者的控诉,也有对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郑成功的怀念,更有对清朝统治者的谴责,对辛亥革命的期许,对革命烈士的怀念。连横强烈的家国情怀,这让他与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联系在了一起,连横就是二十世纪台湾的屈原。

        连横写了多首吟咏屈原的诗篇,立意都在抒发爱国情怀和复国的决心,如《端午吊屈平》诗云:“秦人大笑楚人哭,怀王入关今未复。楚人大笑秦人号,咸阳一炬岂能逃。天下纷纷说秦楚,强者如狼弱如鼠。问天呵壁彼何人,亡国之仇不共处。年年五月江水寒,灵旗欲下云容与。楚虽三户足亡秦,郢中且记南公语。”《五月五日》诗云:“千古伤心日,三闾绝命时。投江犹可吊,灭国有余悲。怀郢思山鬼,亡秦待侠儿。《九歌》初读后,风雨下灵旗。”这两首都是诗人借端午节悼屈原,抒发了诗人与日本侵略者“不共处”的爱国情怀。屈原名平,《端午吊屈平》通过秦灭楚秦人笑与楚人哭,及项羽灭秦楚人笑与秦人哭,表达了亡国之痛;赞扬屈原《天问》问天呵壁,表达不忘亡国之恨的决心。诗人要牢记楚南公所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以报日本侵台之仇。《五月五日》通过对屈原遭遇和楚国灭国的感愤,伤时伤世,秦楚虽然强弱不同,就如中国与日本,但作者“怀郢思山鬼,亡秦待侠儿”,抗日英雄一旦出现,光复就有可能。

        屈原被谗放流,开始了失意的人生旅程。连横面对抗日的艰巨困境,在失意之时,常以吟咏屈原作品自励。如《闽中怀古》云:“万里秋风客,罹骚吊古来。”《茶》云:“南柳巷头春寂寂,烹茶我自读《离骚》。”连横在诗中,经常以骚客行吟自喻,如《题洪逸雅画兰帖》诗云:“美人迟暮怀天末,骚客行吟唤奈何。一卷画兰憔悴甚,伤心忍对旧山河。”又云:“摇落潇湘九畹根,祗今笔底为招魂。余怀信美谁知识,独向秋风吊屈原。”表面上似乎是吟咏屈原的经历,但实际映现出的是连横自己的影子。在这些诗中,诗人更是以屈原自况了。

        在连横的《咏史》诗中,有专咏屈原的诗作《屈原》,诗云:“孤臣放逐地,香草美人情。王死终难悟,沈罗怨未明。”连横挖掘屈原之怨,认为是因为楚国之亡而产生,屈原虽然悲风自沉汨罗江,但屈原的怨并未能昭雪。连横活着的时候未见台湾光复,他的怨也如屈原一样,沉淀在他的心中。

        连横之所以热爱屈原,缘于他与屈原有共同的怨愤。甲午战后,台湾被日本割据,按《马关条约》规定,连横沦为日本臣民,与屈原的楚国沦亡而“有余悲”相似。台湾抗日起义军退守台南,连横举家支持义军,家宅成为刘永福指挥抗日的司令部。义军失败后,日军报复连家,强占马兵营一带连氏家产为后勤辎重部,从此连氏举家七房人丁四处流散。连横也自叹“飘泊人如不系舟”(《鹭江秋感》)。每当忆及此事,连横的诗中便充满了对日军毁家之怨愤。如“马兵营外萧萧柳,梦雨斜阳不忍过”(《过故居有感》)、凄绝钓游旧时地,夕阳空下马兵营”(《寕南春望》)。加上自己成为异国之民,故常痛恨清政府“和戎铸约金钱涸,灭国新潮铁血寒”,因而有“眼看列强心逐逐,同胞无告尽南冠”(《冬夜读史有感》之十二)之痛。此情此恨与屈原之悲愤,十分相似。

        心怀如此深重的家仇国恨,常思昭雪,诗人咏之为“十年宿志偿非易,九世深仇报岂轻”(《此行》)。故于辛亥革命成功之后,便表明要放弃日本国籍,申请恢复中国国籍。在“九一八”事变后,便得中国政府批准,举家迁回大陆安家,以酬报国之愿,直至寿终,以实际行动效法屈原“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一志”,张扬了深沉的爱国情怀。

        屈原在《九章·惜诵》中说:“惜诵以致悯兮,发愤以抒情。”屈原发愤抒情的思想,深深影响了连横。《陈芳园过访》诗云:“韩子说秦著《孤愤》,左徒怀郢托《离骚》。”连横的诗也是如屈原一样,是发愤之作。《甲子除夕》诗说他著《台湾通史》:“孤愤偏耽史,穷愁好著书。”连横的发愤著书,不仅继承了屈原的济世情怀,也和孔子作《春秋》、司马迁作《史记》的情怀若合符契。

        连横在诗中,不只是反复申明自己效法屈原以诗文抒发孤愤,而且还以此鼓励更多的台湾诗人效法屈原抒愤作诗,与日本侵略者进行斗争。这可从其古风长诗《〈台湾诗荟〉发行,赋示骚坛诸君子》中窥见一斑。1924年2月15日,连横创办的诗刊《台湾诗荟》第一号发行,同年3月15日刊载此诗的第二号亦问世。自屈原作《离骚》,后人遂称诗人为骚人或者骚客,以诗坛为骚坛。连横长诗开篇即言:“大雅今虽息,斯文尚未颓。凄凉怀故国,寥落感奇才。旗鼓骚坛建,诗歌汐社开。”说明当时在日据的台湾,尚有一批诗人因怀故国而建“骚坛”,继承元初遗民谢翱联合故老吟诗怀宋而建“汐社”的传统,意即因“怀故国”而办此刊。诗人在诗中回顾了台湾的历史,重点表达台湾诗人继承诗骚传统的盛况,即使在日本占领以后,爱国情怀仍沉浸在台湾诗人的心中:“吊古徒悲尔,豪吟亦壮哉。流觞逢曲水,珥笔剔残苔。郢赋抒孤愤,齐言杂笑诙。几人追李、杜,有客学邹、枚。轶荡扪朝日,奔腾起怒雷。狗屠仍激越,蝶梦且徘徊。”这是说当今骚坛诸君,能继承屈原作《哀郢》抒发孤愤的传统,效法李白、杜甫,以激越的“怒雷”诗歌,反映现实斗争,“慷慨存吾志,扶持赖众材”。虽然遭受日本统治者的镇压,有“秋蝉聊自苦,野鹤漫相猜”的危险,但诸君与诗人一起,仍然不怕日本统治者迫害,“盛事传瀛峤,新编继《福台》”。三国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南明诗人沈光文等人在台湾编有《福台新咏》,体现反清复明之宗旨。连横等台湾诗人新编《台湾诗荟》,即是继承《福台新咏》的故国情怀,以诗作表现反抗日本“皇民化”的爱国主义精神。长诗最后仍鼓励诗人:“诸公能济世,莫问劫余灰!”

        连横传世的诗词众多,但都不是无病呻吟之语。黄中模教授在重庆出版社出版的《连横诗词选注》中说连横是“奇人齐气,诗无不奇”,准确地把握了连横诗的思想内涵和书写特点。连横创办《台湾诗荟》时,正值台湾抗日英雄林南强、陈芳园等诗人被日本统治者囚禁,连横倡导以屈原为榜样,反抗日本统治,体现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暴、敢于反抗的爱国精神。连横的奇,正与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说屈原“奇人”建立了联系,这个联系绵延两千多年,不绝如缕。

        (作者:方铭,系北京语言大学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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