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弗·法兰克1984年拍摄的法国影片《水母流年》,给人留下“水母季候”挥之不去的印象。水母——国人所知的“海蜇”为其中一种——在大洋中成群浮游。在法国“天蓝海岸”,水母潮信十二载为期。春天潮来时,一朵朵如花水母轻盈飘若游云,个个翩跹而舞,悠悠然奇幻无比。然而,东方人眼里如此仙景,却被法国人视为不祥之兆,遇之如临顽敌。因为,一旦水母潮来,繁殖迅猛,三五年不去,经常蜇伤夏日度假下海游泳的人群,尤其是戏水的孩童,夜幕降临时更甚,祸害着实不浅。婀娜妩媚的水母成了一大祸患,被斥为刺痛皮肤的“海荨麻”。
法国人对水母的恶感由来已久,他们蔑称其为“美杜莎”。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原本为一绝世美人,遭智慧女神雅典娜妒忌,被变成头上盘满毒蛇的女妖。她两眼射出凶光,让目力触及的一切顷刻化为顽石,最终被英雄珀尔修斯持盾牌倒行,从反光中杀死。雅典娜随后将其头像置于自己的盾牌上克敌,无往而不胜。
水母身体呈半球形,上端伞状,下悬八条口腕,口腔下是一簇簇浮动的游丝,远望确实颇像女妖美杜莎的蛇发,故得此恶称。它的学名系由瑞典博物学家林耐于1753年在其所著《植物种志》中所确定。从天然美角度审视,水母不愧为袅娜多姿的宇宙尤物,特别是它靠透明伞伸缩浮动时的样态,简直令人神往,无疑应是海洋仙子,而非凶恶妖魔。我国长江等淡水中遗存有一种“桃花水母”,娇小玲珑,不幸已被列为濒危物种。
在欧洲地中海,水母生活环境得天独厚。它的天敌有金枪鱼、鳕鱼、凤鲚、箭鱼、螃蟹和海龟,这些水中生物都以水母为主食。多年以来,地中海鱼类被无度机械捕捞,红金枪鱼濒临灭绝。加上旱季出现的疑似厄尔尼诺现象,大气层含二氧化碳过多,导致海水酸化增强。水母获得良好生长条件,每年五月至七月迅猛繁衍,追波逐浪,布满法国科西嘉岛、芒什海峡和普罗旺斯海岸。马赛港的渔民一次出海归来,惊奇地发现网里捕捞了两吨水母。在天蓝海岸,不时有大量水母被波浪冲上海滩死亡腐烂,严重污染环境。2008年“水母年”,情景堪忧。更为严重的是,地中海一种毒性最烈的“深海水母”大量繁殖,令海滨度假人惶恐不安,咖啡馆里几乎无人不言及水母潮信,个个“谈水母色变”。
面对这一局面,联合国粮农组织突发奇想,推出一项妙策:号召地球村民群起食用含胶质蛋白的无毒水母。这样,不仅能避免几十年后可能变得十分严重的海洋胶凝化危险,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全球面临的“粮荒”。法国海洋学研究院水母专家雅克丽娜·古阿对这一“高招”不敢苟同。她指出:“这类明胶状生物通体96%是水分,要说‘吃水母’,不如说是‘喝水母’!”
专家从科学角度分析,不赞同粮农组织的方略。这一办法在实际中也行不通。以法国为例,吃水母根本不符合其饮食文化传统,谁曾在法国大餐菜单上见过明胶状的“海蜇”?笔者曾请几位法国友人在中餐馆吃饭,点菜时尝试要了一盘香醋拌海蜇丝。他们见了面面相觑,没人愿伸出筷子。我强调海蜇无毒且胶原蛋白丰富,可他们始终不为所动,显然对“魔女美杜莎”心怀畏惧。看着他们面对海蜇那尴尬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般法国人同样也不敢吃海参的事。的确,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习俗和饮食文化,不可勉强为之。
在西欧法国遭冷遇,可在东方的中国、越南、日本等国度,水母中的海蜇却属餐桌上的佳肴,十分受人喜爱。在我国, 也没有对海蜇潮的恐惧症。浙江沿海等地的渔民网捕到海蜇是喜获收成,以明矾和盐渍,除去水分,将其伞和口腕分别烹制成“蜇皮”和“蜇头”美肴,男女老幼食者皆宜,更不会有人联想到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可见,中西之间的审美观差异也明显体现在不同的饮食文化上面。
根据我国的养生学,海蜇还有除皱纹、抗衰老的特殊功效。21世纪初,科学家破解人类的基因组序列,确定人与水母二者有诸多相近之处。特别是人与水母的胶原彼此雷同,而胶原为保持人体肌肤结缔组织弹性的要素,因此,水母自然是一种绝佳的护肤剂。更何况,有人还传说,“水母是地球上唯一永恒不死的生物”。传说者提到900来种水母里有一类加勒比海深处的“灯塔滋养水母”。该水母伞内有一百来根伸缩生殖游丝,酷似串串珍珠,一旦性成熟,就具备了不死的奇异功能。对此类水母来说,生长衰微到濒临死亡,或者受到致命伤害,皆为复萌再生的契机。它一死就即刻变成起始的珊瑚虫,即水母的受精卵子,椭圆形幼虫,由此重新“发芽”,成长起来,完成“转分化”过程而再生。依此,水母的生命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达到永生。这正是人类自古以来向往的“返老还童”。生物学家或可从水母的生长规律得到启迪,将衰败的细胞激活,让人青春永驻。倘若秦始皇能从“没心没肺”、六亿五千万年以来都不曾变化的海洋灯塔水母处得到此妙术,很可能超越几千年活到今朝。只是,人类如果真能像灯塔水母那样长生不死,对于地球就难说究竟是福是祸了。
总之,法国人视水母为祸患,可谓根深蒂固。更何况,生理学家查理·赫歇还从研究水母着手,发现了过敏现象,于1913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为法国获得荣誉。
笔者记得年轻时某年夏天在北戴河游泳,偶遇一个水母飘忽而至,便将它双手捧起带到岸上放进一只水盆。但是,见它脱离自然环境,很快失去活力,我们赶紧将其放生,让此尤物回归大海自由浮游,以为宇宙间保留一点神采,几分美色。
(作者:沈大力,系作家、文化学者)